九狱燃灯宜醉不宜醒

8. 祁山

    (1)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回到宿云宫时,已是日暮时分。
 




    宫主已经回来了。
 




    宿云宫东殿内,大师兄叶寂痕正立在宫主身前,回禀着什么。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走过去,连一丝风甚至都没有带起,翩然而至宫主身侧,轻轻跪了下去。
 




    ——那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位置。
 




    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插曲,叶寂痕继续着他的回禀:
 




    “……已有数日,掌座应在近两日便能回山。”
 




    坐着的那人问:
 




    “这次是谁跟着?”
 




    叶寂痕答:
 




    “熙霜、连雾、藏风、还有冷香和凉烟这次也一起回来。”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此时头痛难耐,自离开卧月轩起就有愈演愈烈的趋势。他其实并没有听清叶寂痕在说什么,脑中轰鸣、心口也剧烈疼起来,疼得他视线甚至有些模糊。
 




    无意识的,月寒江将头轻扣在了身边人的膝头,整张苍白的脸隐入了阴影里。颈间项圈上的金链条顺肩头抖落、发出一声轻响。
 




    重云宫主这才第一次将目光往膝头之人身上掠了一分。继而将手放在月寒江的发间、一下一下、慢慢轻抚起来。一时停下了跟叶寂痕的对话,对殿外唤了声:
 




    “暮雨”。
 




    暮雨闻声、捧着一个盒子进来,放在宫主手边的桌几上,并顺手打开盖子后退下了。
 




    盒中的一丸朱色丹药显露出来。
 




    叶寂痕的视线刚从丹药上移开、便听到宫主对他吩咐道:
 




    “你明日派人下山去接应,旁的事情…待祁山回来一并定夺吧。”
 




    宫主说这话的时候,视线没有从月寒江身上移开。
 




    叶寂痕躬身答是,起身告退时,目光在月寒江身上一瞥即回。
 




    (2)
 




    此时重云宫东殿内,只剩了一坐一跪两人。
 




    重云宫宫主万旃君,伸手顺着月寒江的发顶,一下一下轻抚着,面如平湖。
 




    良久,视线往那桌几上的丹药上驻了片刻,伸手抬起了月寒江的脸。
 




    无视这张连双唇都失了血色的、苍白异常的脸,万旃君盯着那双或因疼痛有了氤氲水汽的眸子,问:
 




    “阿乌是谁?”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混沌的脑袋怔愣了一下,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谁在问他、在问什么。
 




    弱声回答:
 




    “是轩辕樾送给黥朗的生辰礼,一匹黑棕白蹄的千里驹。”
 




    万云舟并没有放开他:
 




    “你说……你可替他杀轩辕樾?是谁……准你的令?嗯?”
 




    能让月寒江笃定地给出承诺的人,由不得万旃君不在意。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终于明白了宫主身上隐隐的怒气是从哪里来的了。出口之言、覆水难收,但那却是自己的真心话、即便时光重回,这句话也一样说的出口。
 




    感受到捏住自己下颌的手指、力量更甚了。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知道自己再次在劫难逃了,他伸手,一手顺着万旃君的手腕、攀住了万旃君的胳膊,一手攀住万旃君的座椅,将身体撑高至几乎与万旃君眉目相当、转而面对万旃君,这个动作其实是僭越的,但月寒江似未曾觉察,只以目光盈盈相对:
 




    “主人,寒江知错……”
 




    “但……求主人,允他拜入重云宫门下,若主人嫌他身怀有疾、将来需他所行之事,若力有不逮者,寒江愿意、代之出手。”
 




    万旃君笑了:
 




    “你代他?”
 


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忘了,自己是什么身份?”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眸光暗下去,人也越发虚弱起来。双手撑着的力道忽然散失,整个人顺势跌落在万旃君怀里,头便枕上了万旃君放于腿上的右手。
 




    不知是本能、还是昏迷之中的分辨不明。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的唇轻轻的吻上了那只手,啄吻的点滴触感,伴着深重的呼吸,在万旃君的手上留下一片滚烫的温度。
 




    “主人,主人……”
 




    随着无意识的轻唤,又一阵头痛剧烈袭来,月寒江眼泪扑簌簌落下——无法控制的、因疼痛而激出的眼泪。
 




    万旃君放在桌上的那只手,手指在装着药丸的盒子边,摩挲着,盯着眼前人满是泪水的脸。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不喜欢哭,但自己总有办法让他流泪。比如此刻,万旃君知道月寒江的眼泪是因为疼痛不自控而流出的,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责难。
 




    但可能是因为刚才那个吻的缘故,他忽然有点满意。
 




    “如此轻诺之事,不要再有下一次……”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有听清,只用脸轻轻地蹭了蹭万旃君的手。
 




    万旃君睨着他,眸光深深。
 




    随后,那躺在盒子的里药丸、由万旃君的指间、出现在了月寒江嘴边:
 




    “含着……”
 




    在万旃君将那颗药丸推进月寒江嘴里的同时。
 




    月寒江也失去最后的意识、陷入和深深的黑暗当中。
 




    (3)
 




    几个月前,东都发生了一件大事,东都大殿之上,有刺客行刺圣上,宰相黥怀瑾以身护驾,立毙于大殿之上。
 




    刺客被当场捉拿、关在大理寺候审。
 




    宰相独子黥朗经此一事一病不起,葬礼之后更是下落不明;东都市井街巷传言颇多,宰相府一朝遣散家仆、一时竟有点门庭寥落之感。
 




    此案经过几个月的审讯一直没有任何进展,两日前,关在大理寺的刺客突然招认,幕后主使竟是当朝太子。一时间传言四起,此事虽并未有明旨,但据传太子已被禁足储宫。
 




    禁足之说一出,满朝哗然,求情的朝臣流水一样出入宣政殿,但都未得召见。
 




    而对于远在西洲边陲的重云宫来说,也有一件大事,那就是——掌座公子回山了。
 




    黥朗在卧月轩的连廊处靠坐着,忽听轩内脚步声凌乱而起,穿着弟子服身影的人都在急往山下冲。身边靠过来一阵草药清香——这些天一直都睡在黥朗身边的那个孩子此时也一边往山下张望,一边在黥朗耳边说:
 




    “他们说,重云宫的掌座公子回来了!”
 




    话音未落,忽见山下“飘”来一个四人抬的红轿子、轿前轿后跟着几个颀长挺拔的身影,从服饰来看,是重云宫的弟子没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