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汉冲帝刘炳
我娘说生我那会儿,永和五年的洛阳城正刮着黄沙。她躺在掖庭的偏殿里,听着外头宫人们踩在青砖上急促的脚步声,指甲抠进床沿裂开的木头缝里。接生的老嬷嬷往她嘴里塞了块布巾,"贵人忍忍,这胎位像是要转过来"。她后来总爱摸着我的头念叨,说我天生就是个犟脾气,非得头朝上倒着往人世里扎。
我那时候还听不懂这些话,只记得娘身上总有股淡淡的药味。她总穿着褪了色的藕荷色襦裙,袖口绣的梅花枝子都脱了线。那些个来送饭食的宦官眼睛都长在头顶上,连食盒都是哐当一声砸在案几上。有回我伸手去够蒸饼,被滚烫的竹屉烫得直缩手,娘慌忙把我抱到铜盆前冲凉水,眼泪就啪嗒啪嗒砸在我手背上。
建康元年正月的事我记得格外清楚。那天我正蹲在殿门口玩雪,把积雪捏成个小人儿。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闷雷似的脚步声,一抬头就看见乌泱泱的人群往这边涌。打头的宦官捧着黄绫诏书,后头跟着的羽林卫铁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子。娘疯了一样从屋里冲出来,发髻都散了半边,死死把我箍在怀里。我听见诏书上说"皇嗣刘炳,即皇帝位",娘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我肩膀里。
登基那天卯时三刻就被拽起来。礼官往我身上套的衮服沉得压脖子,十二旒冕冠的玉珠串子老往眼睛里晃。梁太后站在丹墀上冲我笑,可她手上戴的鎏金护甲硌得我手腕生疼。太尉李固捧着传国玉玺跪在阶下,我伸手去够那个亮晶晶的石头,底下跪着的百官突然山呼万岁,吓得我把玉玺摔在御座上,梁太后的脸当时就黑了。
退朝后我躲在宣室殿的屏风后面啃糖饼,听见外头两个黄门在嚼舌头。"听说大将军把渤海王的使者都扣在驿馆了?可不是么,昨夜里西市又拖出去三具尸首..."我伸出脑袋想问他们在说谁,那两个阉人却像见了鬼似的扑通跪下,脑门在地上磕得咚咚响。
梁冀第一次单独见我是在二月末。那天我正趴在案几上描红,忽然闻见股腥膻味。抬头就看见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堵在门口,貂裘大氅上还挂着未化的冰碴子。他腰间的环首刀当啷作响,靴子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。"陛下近日读的什么书啊?"他说话时露出镶金的门牙,手指捏着我刚写的竹简咯咯响。我闻到他袖口有铁锈味,后来才明白那是人血干涸的气味。
三月初七夜里起了大风。我躺在龙床上数帐顶的流苏,忽听得外头传来哭喊声。守夜的宫女提着宫灯往外张望,火光里映出几个黑影正拖着什么往西边去。第二天小黄门来送早膳时眼睛肿得像桃子,我问起昨夜的事,他扑通跪下直打摆子:"陛下...慎夫人她...她失足跌进太液池了..."可我分明记得慎夫人是住在西宫最怕水的人。
清明那天本该去太庙祭祖。卯时初刻就听见外头乱作一团,梁太后身边的崔嬷嬷闯进来给我套素服。宫墙外隐约传来金铁相击的声响,像是有千万只铜盆在地上滚。崔嬷嬷的手在发抖,系衣带的结打了三次都没系上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天李固带着三十多个大臣跪在朱雀门外,求太后还政于天子。午时三刻的日头底下,我看见羽林卫拖着个血葫芦似的人从宫道经过,那人腰间挂的正是李固从不离身的青玉螭纹佩。
转眼到了四月,御花园里的海棠开得泼辣。我蹲在池子边喂锦鲤,看那些红白相间的影子在水面下挤作一团。梁冀忽然带着几个武弁闯进来,皮靴把落花碾得稀烂。他手里攥着卷帛书,蹲下来时刀鞘戳进泥地里:"陛下可知豫州闹蝗灾了?"我摇摇头,他忽然大笑起来,金牙在太阳底下闪着光:"那些个刁民把蝗虫烤了吃,还编了童谣说什么'梁上蛀虫肥似猪'。"他说话时手指捏着我后脖颈,力道大得像是要掐断芦苇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