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唐德宗李适(第2页)

 贞元元年的登基大典透着仓皇。父亲灵柩前的白幡还没撤下,河北三镇就送来镶金边的贺表,字缝里都渗着嘲讽。那天深夜我独自坐在含元殿的丹墀上,李泌老丞相拄着拐杖摸过来,往我手里塞了块硬得像石头的胡麻饼:"陛下尝尝,老臣从灵武带来的。"饼渣簌簌落在十二章纹的冕服上,我们谁都没去掸。

 推行两税法那年,我在宣政殿摔了十二个茶盏。户部侍郎刘晏的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,江淮转运使韩滉却在殿外抱着账本哭穷。最让我心寒的是族叔李勉,他跪在阶前说"陛下这是要掏空世家大族的根基",我才惊觉当年跟着祖父逃难的宗亲,如今都成了趴在国库上吸血的蚂蟥。那夜三更,我提着灯笼去东宫看长子李诵,十岁的孩子睡得正熟,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蔗糖。

 吐蕃赞普的使团来得比预想中快。会盟仪式前夜,神策军使窦文场掀开帐子抓出个浑身抹蜜的胡僧,袈裟里缝着淬毒的匕首。我在渭桥畔亲手折断那柄凶器时,吐蕃副使的眼珠乱转得像受惊的麻雀。后来李晟带兵追出去三十里,雪地里只捡到半截割断的缰绳。回銮路上经过马嵬驿,我特意下马摸了摸那株歪脖子槐树,树皮上的刀痕比我记忆里更深了。

 真正让我鬓角生出白发的,是泾原兵变那场荒唐雨。建中四年十月初三,我站在丹凤门上看着那些浑身湿透的士兵,他们眼睛里烧着和当年神策军一样的火。姚令言跪在泥水里喊"陛下赏赐太薄"时,我忽然想起二十五年前那个啃着发霉粟米的自己——原来坐在龙椅上的人,也会让别人的牙齿咬出血。逃往奉天城的路上,我的靴子陷在泥里拔不出来,浑瑊将军竟用自己的战袍裹住我的脚。这个满脸刀疤的朔方汉子,手掌粗糙得能刮下树皮。

 最绝望时连传国玉玺都换不来一袋糙米。奉天城被朱泚围困的第二个月,守城士兵开始煮皮带充饥。有天晨起梳头,我发现铜镜里的男人竟和当年俘虏营里的堂兄李倓有七分相似。是夜叛军火箭射中行宫梁柱,我抱着哭哑了嗓子的次子李谊缩在墙角,火光照亮墙上某位节度使的献寿图,画中人的笑脸在烟熏里扭曲成夜叉模样。

 李怀光的反叛像记闷棍敲醒了我。兴元元年正月的寒风里,我望着跪满雪地的将士,终于学会把诏书上的"朕"改成"小子"。当陆贽替我念出"罪己诏"三个字时,檐角的冰凌恰好坠落在砚台里,溅起的墨汁污了刚写好的"赦"字。那日之后,我常去后苑看蚂蚁搬家,这些小东西总能找到新粮道——原来做皇帝和做蝼蚁,差的不过是头顶那片琉璃瓦。

 五十二岁生辰那日,我在延英殿闻到焦糊味,还当是吐蕃人又打来了。结果是小太监烤栗子烧着了帘帐,火星子溅到我的常服下摆。焦黑的破洞像只独眼,盯着我腿上那块陈年箭疤——那是奉天之围时朱泚送的生辰礼。霍仙鸣跪在地上磕得额头见血,我摆摆手让他去太医署敷药。这孩子才十四,还没我当年啃胡饼的年纪大。

 暮色漫进窗棂时,我常对着大明宫西墙发呆。那里原先是梨园旧址,祖父最爱的《霓裳羽衣曲》早被马蹄踏成了泥。前日工部递来重修图纸,我拿朱笔圈了处空地:"种些槐树吧。"当夜梦见母亲牵着穿短褐的我走在朱雀大街,槐花落满她梳不开的乱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