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唐顺宗李诵(第3页)

 二月里的某个清晨,宫女给我梳头时惊呼:"大家有白发了!"铜镜里映出几缕银丝,让我想起贞元十四年冬,王伾在东宫画的那幅《雪竹图》——墨色枝叶间故意留出的飞白。如今南熏殿的窗纸总糊不严实,漏进来的风把药吊子吹得呜呜作响,像极了当年在奉天城头听见的箭啸。

 三月三上巳节,忽然有个小黄门跪在阶前叩头不止。他袖中掉出半块残破的歙砚,背面刻着"永贞"二字——这是柳宗元去年被贬时,我悄悄托人带去的临别赠物。小宦官浑身发抖:"柳司马在永州染瘴气...殁了..."我攥着砚台望向南方,恍惚看见二十四岁的柳宗元在集贤殿奋笔疾书,砚池里的墨汁被烛火照得粼粼如潇水。

 端阳节那日,新皇派来的太医给我扎针,金针在穴位里发出细微的嗡鸣。他突然"咦"了一声:"陛下左腿曾受过寒?"我望着殿外疯长的艾草,想起建中四年那个雪夜,和父亲挤在奉天城破庙里取暖,左腿被篝火烧穿的茅草席烙出铜钱大的疤。如今这具躯体就像开元年间的地动仪,稍有些风吹草动就浑身乱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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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六月廿四雨夜,我在褥疮疼痛中辗转反侧。值夜的老宫人忽然哼起《兰陵王破阵乐》,跑调的旋律惊醒了尘封的记忆——那是贞元十九年腊月,王叔文在东宫假山后教我辨认星象:"紫微垣有流星划过,三年内必有大变。"此刻透过漏雨的瓦缝望去,帝星的光芒正被氤氲的雨雾吞没。

 七月流火,李绛来探病时带着岭南荔枝。这个新晋翰林学士剥果壳的动作让我想起王伾——他总能把奏章整理得像枇杷叶般齐整。"陛下可知淮西战事?"红艳艳的果肉在瓷盘里颤动,我别过头去:"朕现在是太上皇,该称'孤'了。"殿外蝉鸣撕心裂肺,像极了当年在朝堂上被撕碎的《均输法》。

 中秋夜,刘禹锡托人捎来一方诗笺。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漫漶:"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"我摩挲着诗句下方隐约的泪痕,忽然记起永贞元年那个仓皇的夏夜,这个意气风发的朗州司马在延英殿摔碎茶盏,瓷片划破手指染红了《讨藩镇檄》。

 九月重阳,李纯突然带着太子来请安。十五岁的李宁眉眼间带着我曾有的倔强,他腰间蹀躞带上镶着吐蕃进贡的瑟瑟石。"孙儿近日读《贞观政要》..."少年清亮的嗓音突然卡住,他惊恐地看着我痉挛的右手打翻药碗。褐色的药汁在地砖上蜿蜒成河朔三镇的地形图,李纯的皂靴重重踏在"魏博"位置。

 十月十二的晨光格外惨白,我盯着梁上结网的蜘蛛看了两个时辰。它正在捕食一只碧色小蝉,让我想起元和元年正月初一,俱文珍在丹凤门前宣读《改元诏》时,那只落在我肩头的垂死蝴蝶。当剧痛从心口炸开时,我竟有种奇异的解脱感——四十六年前母亲马车外飘着的血腥味,终于在此刻追上了我。

 丧钟响彻长安城时,李纯正在麟德殿宴请河北藩镇使者。据说我的梓宫出承天门那日,朱雀大街上有个疯癫书生高唱"永贞年间事,说与山鬼听"。这些都已与我无关了,只有兴庆宫那株老槐记得,曾有个太子在树荫下推演棋局,黑子白子摆出的,原是大唐江山的斑驳裂痕。

 下葬那日纷纷扬扬落了初雪,覆盖了丰陵神道上的车辙。百年后某个寒夜,某个被贬谪的诗人途经奉天城旧址,在驿站残墙上读到首无名诗:"当年玉带换黄粱,而今丰陵草苍苍。纵使相逢应不识,满鬓元和十年霜。"夜风卷着沙砾扑灭油灯时,他仿佛听见棋枰落子的清响,却不知是追忆哪个时代的残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