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唐文宗李昂(第2页)

 五月初三那夜下着瓢泼大雨。我支开值夜的小黄门,独坐在烛台前翻《汉书》。外头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窗声——这是跟乳母王氏约定的暗号。开窗时扑进来个湿淋淋的人影,竟是本该在潞州当司马的宋申锡。

 "臣冒死进谏!"他抖开油布包着的密折,水珠溅在青玉镇纸上,"王守澄在神策军安插了三百义子,枢密院七成文书都要过杨承和的手。上月魏博节度使送来的二十车金帛,全进了右银台门的私库......"

 烛火噼啪炸了声,我望着密折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,指甲掐进掌心。先帝们留下的烂摊子,倒成了宦官们织就的罗网。宋申锡忽然压低声音:"陛下可知宪宗爷怎么去的?"

 雨声骤然变大。檐角铁马叮当乱撞,像极了那年父亲被抬出大明宫时的铜铃声。

 那夜我与宋申锡在紫宸殿后头的暖阁里密谈至天明。他教我往翰林院塞自己人,又举荐了李训、郑注几个寒门士子。晨光初露时,这个浑身精湿的中年文士突然伏地痛哭:"当年韦相公教我读《出师表》,说世上最苦莫过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......"

 大和二年春,我借口修撰《元和实录》,把李训调进了翰林院。这小子生得眉清目秀,说话却带股子狠劲。有回他呈《削藩策》,说到"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"时,竟把砚台砸了个豁口。我笑他莽撞,心底却羡慕这份锐气。

 郑注是另一路人物。这个靠给王守澄炼丹药起家的江湖郎中,在延英殿给我号脉时,手指头跟泥鳅似的滑。"陛下这是心火郁结。"他眯着三角眼笑,"得用虎狼药。"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锦囊,里头是张誊抄的禁军名册——上头赫然列着杨承和三个养子的名字。

 日子就在这般刀尖舔血中捱过。我学着在宦官眼皮底下耍把戏:赏给王守澄的西域美姬其实是宋申锡的远亲;让郑注在丹药里掺慢性毒;借着放宫人出家的由头,把眼线安插到各镇节度使府中。有回在麟德殿宴饮,我故意打翻酒盏泼湿杨承和的袍子,趁他更衣时摸走了腰间鱼符。

 最险的是大和四年清查户部亏空。那日我正在延英殿与李训对账,忽听得外头靴声橐橐。王守澄带着二十个神策军破门而入,镶金甲胄撞得门框嗡嗡作响。

 "老奴听说陛下近日劳神。"他皮笑肉不笑地扫过满案账册,"特命尚食局炖了鹿血羹。"银碗往案上重重一搁,汤汁溅在《长庆度支录》上,红得刺眼。

 我舀了勺鹿血含在嘴里,腥气冲得太阳穴直跳。李训突然抓起银碗咕咚咕咚喝个精光,抹着嘴笑:"中尉的美意,臣等怎敢独享?"王守澄盯着他喉结上下滚动,鼻翼翕动两下,甩袖走了。

 那夜李训在太医署灌了三大碗催吐药。我蹲在榻前给他擦汗,他惨白着脸还开玩笑:"臣这算不算......咳咳......替陛下挡过一劫?"

 大和五年深秋,终于等到转机。郑注从淮南传来密报,说拿到了王守澄私通成德节度使的铁证。我站在太液池边喂鱼,手抖得饵食撒了满池。锦鲤翻腾争食的水花里,忽然浮现哥哥被白绫勒紧的脸。

 动手那日飘着细雪。我以赐宴为名召王守澄入宫,让宋申锡带着金吾卫埋伏在银台门。老宦官进门时还裹着玄狐大氅,笑说今年新酿的屠苏酒不错。直到看见杨承和被捆成粽子扔在殿角,那张橘皮老脸才骤然变色。

 "陛下这是要过河拆桥?"他伸手摸向腰间,却抓了个空——鱼符早被我派人调换了。李训从屏风后转出来,扬了扬手中密信:"中尉与王廷凑往来的书信,需要念给大伙听听么?"

 后来史书上把这叫做"甘露之变前奏"。其实哪有什么算无遗策,不过是赌命罢了。当王守澄的党羽举着横刀冲进丹凤门时,我攥着那把西域匕首躲在龙椅后头。外头喊杀声震天,血水顺着石阶往殿里漫,竟在青砖缝里冻成红珊瑚似的冰碴。

 最后还是靠着仇士良带左军赶来,才算平息了这场叛乱。看着这个新上任的神策军中尉跪在血泊里表忠心,我突然觉得荒唐——刚宰了头豺狼,又来了只饿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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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,我在思政殿召见李训。他脸上新添了道疤,从眉骨斜劈到嘴角,笑起来格外狰狞:"陛下该高兴才是,王守澄的宅子里抄出三百车财货,够修整半个长安城了。"

 我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捷报,却想起那日清理银台门尸首时,有个小宦官怀里掉出半块胡麻饼。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,饼子还带着体温。原来这吃人的宫墙里,谁都不过是块别人嘴里的饼。

 开春后我下诏释放宫人五百,又裁撤了三百多个挂名虚职。仇士良来劝谏时,我正给新科进士们题"励精图治"的匾额。朱笔一抖,最后那个"治"字的捺拖得老长,像把出鞘的刀。

 "陛下可知这些宫人出去怎么说?"仇士良阴阳怪气地笑,"说大明宫柱子里都渗着血呢。"我撂下笔,看着墨汁在宣纸上晕成个黑太阳:"那便让史官记着,元和十五年以来,这宫里流的血够染红整条渭河了。"

 夜里失眠愈发严重。有回去佛堂给母亲上香,发现她当年绣的《妙法莲华经》帷幔被虫蛀得千疮百孔。抚着那些破洞,突然想起宋申锡告老还乡时的背影——他右腿被王守澄的人打瘸了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秋叶,像踩在棉花堆里。

 大和九年三月初九,我在延英殿与李训对弈。他执黑子杀伐决断,硬生生把我逼到角落。"陛下总想着四平八稳,"他啪地落下一子,"却不知这棋局早该掀了重来。"

 窗外玉兰花开得正好,香气混着熏炉里的龙涎香,熏得人眼眶发酸。我摩挲着温润的云子,忽然听见极远处传来羯鼓声——该是教坊在排演新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