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唐懿宗李漼(第3页)
殿外忽起喧哗,有小黄门跌进来哭喊:"徐泗戍卒反了!"我盯着藻井上剥落的金漆,想起咸通九年那个秋夜。当时桂林戍卒庞勋的急报送到案头时,我正在把玩新贡的孔雀罗,那织物在烛火下会泛出青紫幽光,像极了父亲棺中防腐的朱砂。
"着令康承训..."话未说完,喉头腥甜上涌。元真用素帕接住我咳出的血团,帕子角落绣着歪斜的竹叶——是她刚入宫时我握着她的手绣的。王宗实悄无声息地退下,蟒袍扫过门槛时,我听见极轻的嗤笑。
三月廿三,我在麟德殿接见天竺高僧。他献上的佛骨舍利盛在琉璃函中,隔着水晶壁能看到指骨上细微的裂痕。恍惚间,那骨头变成了李滋的手指——他八岁那年折断了我的竹马,那截小指也是这样扭曲着。
迎佛骨的仪仗排出三十里,朱雀大街两侧跪满百姓。我乘的玉辂突然颠簸,掀帘看见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举着破碗。她浑浊的眼球盯着我腰间蹀躞带,那上面镶着河朔三镇进贡的瑟瑟石。元真说那老妇口音像襄阳人,我攥紧了袖中的银簪,簪尖刺破掌心时,闻到了七岁那年在紫宸殿闻过的血腥气。
七月流火,康承训送来庞勋首级。木匣打开时,腐臭惊飞了檐下白鹊。那颗头颅的牙齿咬穿了嘴唇,右耳缺了半片——和二十年前青州城外被剿灭的盐枭头目如出一辙。我赏了康承训十二名宫妓,她们手腕上的银镯碰撞声,让我想起母亲棺木入土时,掖庭宫女们戴的孝绳。
中秋夜宴,新科进士在曲江池畔放灯。我指着最大那盏朱雀灯对翰林学士说:"该添些金粉。"话音未落,灯船突然倾覆,火光映得池水血红。王宗实次日奏报说是风吹所致,我却认出捞上来的灯架残片,分明是当年李滋灵位前烧剩的柏木。
咸通十五年元日,我在丹凤门咳血昏迷。醒来时见案头堆着浙东裘甫作乱的奏折,最底下压着泛黄的《妙法莲华经》。翻开第七卷,当年夹着的"温"字红纸已碎成齑粉,拼起来竟像"愍"字——这是我登基后改的名。
二月二龙抬头,掖庭突然进献张云鹤纹紫锦。抚摸锦缎时,指尖传来刺痛,细看才发现经纬间织着极小的"冤"字。当夜雷雨,我独坐清思殿,将紫锦凑近烛火。火苗窜起的瞬间,恍惚看见母亲站在雨帘里,发间银簪映着电光,宛如三十八年前那个雪夜。
三月十八,王宗实率神策军闯宫。他蟒袍上的金线已显陈旧,腰间却系着我赐的鱼袋。"陛下该服仙丹了。"他身后道士捧着丹炉,炉中青烟凝成个模糊的人形,像是大中十三年死在青州的某个节度判官。
我抓起案头镇纸砸过去,玉石崩裂时,丹炉里掉出半块焦黑的虎符——正是咸通元年赐给马元贽的那枚。王宗实弯腰拾符的动作,与当年望仙门城楼上递手炉的姿态分毫不差。元真突然尖叫着扑来,银簪划破他脸颊时,我竟看见他皮下渗出的不是血,而是暗绿色的汁液。
四月暮春,我被软禁在太液池蓬莱阁。某夜忽闻笛声,推窗见池面漂着盏荷花灯。捞起看时,灯芯竟是支烧剩的端午长命缕——和李滋当年缠在匕首柄上的一模一样。更漏滴到子时,池中浮起无数宦官尸体,他们的幞头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蓝。
五月初五端阳,元真偷偷塞给我半块粽粑。剥开苇叶时,发现米粒间藏着张字条:"青州桃符"。当夜暴雨,我在梁柱上找到处暗格,里面竟藏着咸通元年的神策军花名册。王宗实的名字旁画着朱圈,墨迹晕染处隐约可见"陈弘志"三字——那是弑杀宪宗的大太监。
六月十九,我在高烧中梦见七岁的自己。紫宸殿的蟠龙柱后,父亲正用马鞭抽打李滋,血珠溅到我的青缎靴面上。我想伸手去擦,却发现靴面变成了龙袍,血渍化作了河朔三镇的地图。母亲突然从藻井飘落,她腕上的银镯裂成两半,掉出颗干瘪的梅核。
七月十六处暑,王宗实带着小皇帝来"问安"。那孩子眉眼像极了李滋,腰间却系着我旧日的蟠龙玉佩。他背诵《孝经》时,我盯着他靴尖的云纹——那针脚数目,竟和我七岁时数的一模一样。元真在帘后啜泣,我突然想起她入宫那晚,曾说家乡在汉江渡口。
七月廿三夜,我攥着母亲的银簪在榻上抽搐。元真用浸了井水的帕子给我擦身时,忽然低声哼起襄阳童谣。意识涣散前,我听见王宗实在外间吩咐:"该准备大殓了。"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像极了那年灞桥风雪中远去的马车。
最后的清明里,我望见掖庭宫的窄檐下,母亲正在熬药。药吊子腾起的热气中,七岁的我仰头问:"阿娘,眼泪真的不值钱吗?"她转身时,发间银簪突然化作白鹊,衔着片海棠花瓣飞向星夜。紫宸殿的蟠龙柱轰然倒塌,砖缝里涌出暗红色的河,载着无数戴幞头的尸体漂向银河尽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