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前蜀 后主王衍(第2页)
十八岁生辰那日,我爹在病榻前给我系上玉玺。他手抖得厉害,金线绶带打了三次结才系牢。"衍儿..."他喉咙里呼哧作响,"记住,蜀地是口活棺材。"我还没品出这话的意思,他已经歪在枕头上没了气息。我娘扑过来哭喊的时候,我盯着窗外那株老梅树,枝头的新雪正簌簌往下落。
登基大典那日,礼官唱喏的声音像从水里传来。我摸着龙椅上张牙舞爪的鎏金蟠龙,忽然想起九岁那年摔碎的糖蟹。三哥五哥跪在丹墀下,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。当我接过沉甸甸的传国玺时,远处传来闷雷声——要下雨了。
龙袍比太子衮服重三倍不止。早朝时我总得微微后仰,才能撑住那绣满日月星辰的肩帔。头回坐在含元殿听政那日,檐角的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乱响。我盯着户部尚书王锴奏事的嘴皮子上下翻飞,突然想起去年秋猎时射中的白狐——那畜生临死前也是这样抽搐着嘴唇。
"陛下?陛下!"贴身宦官宋光嗣在龙案下轻轻拽我袍角。我猛地回神,发现满朝文武都盯着我。王锴举着笏板的手在发抖:"...剑南道春旱,恳请开常平仓..."我瞥见阶下站着的五哥王宗翰冲我冷笑,他腰间新换的玉带坠着颗鸡蛋大的猫眼石。
"准奏。"我故意把玉圭往案上一磕,"再从内帑拨五万缗买粮。"满殿响起抽气声,五哥的冷笑僵在脸上。下朝时宋光嗣追着我念叨:"陛下可知内帑现银不过八万..."我打断他:"去跟周庠说,把朕那十二套金酒具熔了。"老宦官扑通跪下,额头在青砖上磕得砰砰响。
这招是从我爹那儿学的。那年他刚称帝,有回南诏使臣来朝贡,盯着我娘发髻上的南海珠直咽口水。第二天我爹就让人把珠子串成帘子挂在驿馆茅房里,吓得使臣连夜逃出成都府。帝王心术说到底就是四个字:打人脸面。
真正坐稳龙椅是在次年开春。五哥勾结西川节度使谋反的密报传来时,我正在御花园逗孔雀。宋光嗣捧着信筒的手直哆嗦,孔雀突然开屏,金绿相间的尾羽扫翻了琉璃盏。我蹲在地上捡碎片,血珠子顺着指缝滴在青砖缝里:"传旨,让王宗弼去平叛。"
王宗弼是我爹的养子,生得虎背熊腰,左眼是颗琉璃珠子。他接旨时正在营里吃羊肉,油手在黄绢上按出个印子:"陛下要活的死的?"我盯着他那只不会转动的假眼:"五哥怕冷,给他捎件狐裘去。"七天后捷报传来,五哥的人头装在沉香木盒里,脖颈处的刀口切得齐整,像是裁缝铰布边。
那天夜里我梦见五哥在雪地里追我,手里拎着个滴血的包袱。跑着跑着包袱皮散开,滚出我三哥发青的头颅。惊醒时值夜的宫女正打瞌睡,烛泪在铜雀灯台上堆成小山。我赤脚踩过冰凉的金砖,摸黑翻出爹留给我的七星剑,剑鞘上的绿松石硌得掌心生疼。
朝堂从此清净了。我把三哥的宅子赏给王宗弼,五哥的别苑改成蹴鞠场。周庠升任中书令,白胡子气得直翘:"陛下这是让武夫掌文脉!"我往他茶盏里添了新贡的蒙顶石花:"老师教过,乱世当用重典。"老头捧着茶盏的手直抖,泼湿了紫袍前襟。
日子开始变得粘稠。春分祭天时我偷偷往祭文里夹了首艳词,看着太常卿捧着烫金卷轴念得满头大汗。夏至赐冰,我把整块水晶冰雕成美人榻,看着它在大太阳下化成水洼。秋狝猎了头白鹿,剥皮时发现腹中有块玉璧,术士说是祥瑞,我转手赏给了浣衣局的哑婢。
真正让我栽跟头的,是光天三年那场夜宴。那晚我在宣华殿摆了五十桌流水席,命教坊司所有乐伎着男装。醉眼朦胧时看见个抱琵琶的小黄门眉目清秀,伸手去扯他幞头,青丝泻了满臂。御史中丞薛融突然闯进来,笏板差点戳到我鼻子:"陛下可知洛阳已破?"
满殿琵琶声戛然而止。我搂着吓得发抖的美人,盯着薛融官帽上颤巍巍的犀角:"李存勖打到哪了?昨夜克利州,距剑门关二百里!"酒坛子从我手里滑落,摔碎的陶片蹦起来划破薛融的脸。我低头看怀里的"小黄门",她假胡子被酒浸湿,正往下滴着胭脂。
第二日廷议时,王宗弼的铠甲撞得殿柱叮当响。他那只假眼在晨光下泛着青光:"给臣三万兵马,定把沙陀人赶回黄河!"周庠颤巍巍出列:"当务之急是派使求和..."话没说完就被王宗弼推了个踉跄。我盯着龙案上的裂璺——那是去年摔玉镇纸砸的——突然笑出声:"诸位爱卿,朕新得了首好词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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满朝文武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。我拍着玉圭唱起来:"者边走,那边走,只是寻花柳..."王宗弼的铠甲哗啦一响,单膝砸在金砖上:"陛下!"我继续哼着曲儿,看阳光从藻井漏下来,在丹墀上照出个晃眼的光斑。那是我爹当年设的五明扇留下的影子。
后来史官说我这叫"醉生梦死",他们懂个屁。李存勖的骑兵正在啃剑门关的石头,成都府这些年的粮仓早被蛀空了。上个月我偷偷去过东市,看见守仓吏在往米里掺观音土。城西坟岗子新添的饿殍,天没亮就被饥民分食干净了。这龙椅是口沸腾的油锅,坐上去才知道烫裆。
求和使臣出发那日,我在西郊给三哥上坟。纸钱烧到一半下起雨,王宗弼派来的眼线在松树林里探头探脑。墓碑上的红漆被雨水冲淡,露出底下"悖逆"俩字的刻痕。我忽然想起三哥临刑前夜,狱卒说他整晚都在唱《何满子》。调子起高了,唱到"故国三千里"时破了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