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闽国 康宗王继鹏

我爹当上闽王那年我十三岁,正蹲在福州城东的校场边上啃甘蔗。那会儿天刚擦黑,操练的军汉们散了,我听见马蹄声嘚嘚地过来,抬眼就看见我叔王延禀的袍角扫过沙土地。

 "宝儿,你爹要当王了。"我叔把我从地上拽起来,甘蔗渣子簌簌往下掉。我舔着黏糊糊的手指头,心想当王有什么稀罕,前两年刚换了三个闽王,还不是照样要蹲马厩里喂马。

 那天夜里我娘陈金凤把我按在铜镜前梳头,象牙梳子刮得我头皮生疼。"从今往后你就是王子了,别整天跟军户家小子厮混。"她往我腰带上系了个翡翠貔貅,凉飕飕贴着肚皮。我闻着她袖口飘来的龙脑香,突然觉得这味道比马粪味儿还呛人。

 登基大典那天我差点把朝服烧了。礼官非让我捧着个青铜爵往太庙走,说是要学周公辅政。走到半道日头毒得厉害,青铜爵烫得我手心发红。我瞅着前头我爹的龙袍后摆直晃眼,心里直骂这劳什子规矩。后来爵里的酒到底洒了半盏在我靴面上,湿漉漉黏着脚趾,倒比先前凉快些。

 当上王子头三个月,我活得还不如马厩里的骡子。卯时就得去文华殿听老夫子讲《尚书》,那老头说话跟含了枣核似的。有回我实在困得慌,把砚台里的墨汁涂在眼皮上装病,结果被我爹撞个正着。他拎着我后脖颈往宗庙去,让我跪在祖宗牌位前背《孝经》。青砖地硌得膝盖生疼,我数着香炉里插的线香,三根烧完才放我起来。

 十六岁那年春天,我在西郊猎场射死头野猪。那畜生少说有三百斤重,獠牙有我小臂长。我攥着弓弦的手直打颤,血顺着箭杆往下淌。跟我厮混的薛文杰拍马过来,拿刀尖戳着猪肚子笑:"殿下好箭法,这畜生肠子流得比闽江还长。"当晚我们架火烤猪肉,油脂滴在火堆里噼啪作响。我撕下条前腿往嘴里塞,烫得舌尖发麻,那腥膻味儿倒比宫里精细的吃食痛快。

 转过年我娘把我叫到凤藻宫,指着案上堆成小山的奏折说:"宝儿,你该学着理政了。"我翻开最上头那本,满纸都是某县闹蝗灾要减赋税的屁话。正看得头晕,忽听见珠帘响动,抬眼就瞧见李春燕捧着香炉进来。那丫头不过十五六岁,腰身细得像柳条,走过我身边时带起阵茉莉香。我手里的奏折啪嗒掉在地上,墨字洇开老大一团。

 我爹开始让我跟着上朝,站在丹墀下头听那群老头子吵架。他们总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得面红耳赤,有回两个御史为修堤坝该用糯米还是石灰,差点在金銮殿上扭打起来。我靠着盘龙柱打哈欠,数着藻井上的金龙有多少片鳞。忽然听见我爹咳嗽,忙挺直腰板,正对上兵部尚书薛文杰冲我挤眼。下朝后他拽我去醉仙楼,三杯竹叶青下肚,贴着耳朵说:"殿下可知福州城防军饷被克扣了三成?"我捏着酒杯的手一抖,酒液洒在蟒纹袖口上。

 十八岁生辰那日,我娘往我房里塞了四个通房丫头。我半夜翻墙去找李春燕,她正在浣衣局后头晾帕子。月光照得她脖颈雪白,我扯下她发间木簪,青丝散开跟夜色融在一处。她说要给我绣个荷包,手指头叫针扎了好几个血点子。我把她指尖含在嘴里,咸腥味混着茉莉香,比什么龙涎香都好闻。

 转年开春闽南大旱,我跟着户部的人去漳州放粮。马车刚进城门,灾民就跟潮水似的涌上来。有个妇人抱着婴儿往我车辕上撞,那孩子瘦得跟猫崽子似的,哭声比秋虫还细。我抓了把铜钱撒出去,人群轰地散开抢钱,车轮碾过满地泥泞,我袖袋里还留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。

 回福州路上遇见山匪劫道,二十来个汉子举着火把拦在官道中间。我抽出佩剑要冲,被薛文杰死死按住。他摸出袋银钱扔过去,笑着说:"好汉们买酒喝。"那夜我躺在驿馆硬板床上,听着窗棂外野狗吠叫,突然明白我爹为何总说"刀剑不及金银快"。

 二十岁那年我爹要立太子,朝堂上吵得跟菜市口似的。我三弟王继韬在殿前舞剑,说是要给父皇献寿。那剑穗上的红宝石晃得我眼疼,我扭头看见薛文杰冲我比划了个"三"的手势。当夜我娘把凤藻宫的烛台全换了新蜡,她说:"宝儿,你该去探望探望林御医了。"我摸着袖袋里的砒霜纸包,突然想起李春燕新绣的荷包上,并蒂莲的花瓣还没填色。

 册封太子那日下了暴雨,我的蟒袍下摆全溅了泥点子。礼官唱喏的声音被雷声盖住,我跪在太庙前的青石板上,雨水顺着冕旒往下淌。抬头看见我爹的龙椅在闪电里泛着青光,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偷穿他的衮服,袖子长得拖在地上沾了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