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南楚 废王马希广(第2页)
我趴在水渍里装傻:"什么话?"三哥湿漉漉的脚踩在我后颈上:"广弟,你打小就不会撒谎。八岁那年偷吃父王的茯苓糕,嘴角渣子都没擦干净。"他脚上突然用力,"给你十天,把武安军的粮草减三成。"
从王府出来,我中衣都湿透了。亲兵头子送我回别院时,我瞥见他腰带下露出半截刀柄——是南汉特有的弯刀。当夜我揣着徐仲给的帛书蹲在茅房,就着气窗透进的月光看了二十遍,最后把帛书撕碎了扔粪坑里。
第二天我去武安军大营,徐仲正在校场操练。三百兵丁在泥地里练突刺,吼声震得我耳朵疼。"徐将军,从今日起粮草减供三成。"我把令箭拍在案上。徐仲腮帮子上的疤抽了抽:"马大人可知这意味着什么?"我盯着他铠甲领口露出的旧伤:"意味着将军该整顿吃空饷的了。"
这话是赌命。徐仲突然大笑,震得帐篷顶上的灰簌簌往下掉:"马希广,你比你两个哥哥强。"他猛地扯开衣襟,胸口密密麻麻全是箭疤:"武平军真要反,我徐仲第一个砍马光惠的脑袋!"
那天之后,我白天在武安军大营挨骂,晚上回别院做假账。第七天夜里,送饭的老头突然多放了一碗醪糟。我舀到第三勺时,铜勺碰着个硬物——是半块虎符。
五更天,我摸黑蹲在茅房,就着月光看虎符上的"武安"二字。寅时三刻,西墙根传来三声鹧鸪叫。我踩着歪脖子枣树翻出去,墙外阴影里蹲着徐仲的亲兵:"将军说,明日午时三刻。"
建隆二年三月十七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。早上我刚到武安军大营,徐仲就把我拽进兵器库:"马光惠昨夜动手了,三王爷带人去朗州平叛,现在潭州城里就剩五百守军。"他往我手里塞了把剑:"午时三刻,开城门。"
我攥着剑柄的手直哆嗦:"这是造反..."徐仲突然扯开衣领,露出心口那道箭疤:"你二哥当年把我扔在南汉象兵阵里,是你三哥补的这一箭。"他把剑刃按在自己疤痕上:"马希广,老子今天要么死在潭州城头,要么看着你坐进王府正厅!"
午时的太阳白得晃眼。我带着二十个扮成粮贩的死士蹲在西市,看着日晷影子慢慢挪。突然听见城头鼓响,徐仲在城门楼上举火为号。我咬牙往前冲时,身后粮车底下哗啦啦抽出四十把横刀。
守城的参将是三哥小舅子,正搂着妓女在箭楼吃酒。我们冲上城墙时,他裤子还没提上。徐仲的人从外头撞开城门,武安军像黑水似的涌进来。我抓着鼓槌猛捶城鼓,震得虎口裂了口子。满城百姓都在喊"楚王换人啦",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换的是谁。
三天后三哥兵败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王府库房对账。徐仲拎着血糊糊的包袱进来,往案上一抖,滚出个双目圆睁的人头——是马光惠。"你三哥被这老东西砍了,尸首扔在朗州护城河里。"徐仲用刀尖挑开账本,"现在该你坐这个位置了。"
我盯着三哥的人头,他眉骨上的疤还新鲜着。徐仲的刀架在我脖子上:"马希广,老子能扶你上来,也能..."我抓起案上的楚王印往地上一摔:"那就再摔碎一次!"玉印磕掉个角,徐仲的刀反而收了回去:"成,有点马家子孙的尿性。"
十月二十三我继位那天下着冻雨。礼官唱喏的时候,我摸着王座扶手上没擦干净的血迹,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二哥让我看饿死民夫的竹简。徐仲带着武安军诸将跪在殿下,我数了数,盔甲缝里都在往下滴血水。
当晚我在父王灵位前跪到三更天。供桌上的长明灯爆了个灯花,我抬头看见梁上悬着的父王佩剑,突然明白当年大哥说"学蜀中孟家"是什么意思——人家孟昶好歹撑了三十多年,我们马家兄弟十年就换了三个楚王。
徐仲半夜闯进灵堂,拎着两坛子酒:"喝点?"我接过酒坛灌了一大口,辣得眼泪直冒。"当年你父王在这间屋子教我练剑,"徐仲摸着柱子上的剑痕,"他说马家男儿宁可站着死。"我突然把酒坛砸在父王灵位前:"那徐将军教我,如今该怎么活?"
徐仲盯着满地碎陶片看了半晌:"先活过这个冬天吧。潭州城里还有五万张嘴等米下锅,朗州那边马光惠的残部投了南唐,北边赵匡胤的探子已经摸到岳州了。"他解下佩刀扔给我,"马希广,你现在流的每一滴汗,都得对得起你摔碎的那个王印。"
那夜之后,我当真像换了个人。每天四更天就爬起来看塘报,跟老农学怎么算亩产,甚至亲自去修被二哥挖断的水渠。徐仲说我中了邪,我说我是怕夜里闭眼看见三个哥哥的血脸。
转年开春,南唐突然发兵攻朗州。我在议事厅拍桌子:"打!当年父王能打退他们三次,我们..."徐仲冷笑着打断我:"你父王那时候有八万精兵,现在武安军能凑出两万喘气的就不错了。"满屋子将领低头玩刀穗,我后脖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淌。
最后是管盐铁的刘司马出了个馊主意:"不如请中原朝廷调停?"我抓起茶碗要砸,想起父王当年摔的那个青瓷碗,硬生生改成轻拿轻放:"马家子孙宁可站着..."徐仲突然咳嗽一声:"主上,听说赵匡胤最近在找玉雕师傅修传国玺。"
我愣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,当晚派使臣往汴梁送了十车辰州朱砂。两个月后,南唐居然真退兵了。徐仲看着国书直嘬牙花子:"赵匡胤这招高明啊,既赚了咱们的朱砂,又白得个调停的好名声。"我把国书扔进火盆:"能喘口气就行。"
喘息的机会比潭州春天的柳絮还短。仲夏夜我正批奏折,烛火突然爆响。抬头看见徐仲满脸是血冲进来:"马希萼反了!"我手一抖,朱笔在折子上拉出老长一道红痕。
这个马希萼是我五哥,当年三哥夺位时他主动请缨去守边关。徐仲抹了把脸上的血:"那王八蛋带着五溪蛮兵破了辰州,扬言要拿你人头祭三哥。"我盯着案头将灭未灭的蜡烛:"徐将军,咱们还有多少兵?"徐仲沉默半天,说了个数:"算上伙夫,八千三。"
仗打到立冬,潭州城外二十里已经能看见蛮兵营火。我在城头督战时,徐仲指着远处黑压压的群山说:"当年你父王就是在那里伏击南唐军。"我说是啊,父王当年有八万人,咱们现在连八千都凑不齐。徐仲忽然笑了:"知道当年为什么输给南汉吗?你二哥把军粮换成砂石那事儿,我也有份。"
我没接话,因为看见马希萼的帅旗从山坳转出来了。那面绣着黑虎的大旗我认得,是父王当年亲手赐给五哥的生日礼。徐仲突然往我怀里塞了个布包:"真守不住就往衡山跑,找慈云观的老道。"我打开布包,里头是摔缺角的楚王印和半块虎符。
当天夜里,蛮兵开始攻城。我蹲在内城粮仓门口数麻袋,数到第七遍的时候,徐仲的亲兵踉跄着扑进来:"将军...将军战死了!"我接着数第八遍,数完才问:"尸首呢?"亲兵哇地哭了:"被蛮子挑在枪尖上..."我抓起把麦子塞嘴里嚼,满嘴腥甜,才发现咬破了舌头。
马希萼破城那日,我在王府正厅擦剑。擦到第三遍时听见宫门轰然倒塌,抬头看见五哥的金甲反射着雪光。我把缺角王印系在腰间,冲他笑:"五哥,记得八岁那年你带我捉蟋蟀吗?"马希萼的刀顿了顿:"广弟,现在说这个..."我猛地掀翻香案,石灰粉迷了他亲兵的眼,转身就往密道跑。
密道出口在湘江边的芦苇荡,我钻出来时浑身都是腥泥。对岸潭州城冒着黑烟,江面上飘着百姓的尸首。我攥着半块虎符往南跑,跑到衡山脚下实在没力气了,眼前一黑栽进个道士怀里——正是当年说我"命里带煞"的老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