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汉元帝刘奭(第2页)
五凤二年的那场蝗灾来得蹊跷。我代父皇去太庙祈福,看见祭坛下的饥民眼冒绿光。回程时有个老妇冲破卫队,枯爪似的双手高举着襁褓:"太子殿下,给孩子讨口米汤吧!"那婴儿安静得吓人,我伸手去接时,襁褓里滚出个发黑的头骨。老妇癫笑的声音至今还在耳畔:"吃吧,吃吧,你们刘家欠的债!"
后来我常做同一个梦:未央宫变成巨大的粮仓,金黄的粟米从梁柱间倾泻而下。可走近才发现,每粒米上都刻着"霍"字。惊醒时冷汗浸透中衣,值夜的宦官说我在梦里背《七月》:"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..."他们不知道,我真正想说的是"无衣无褐,何以卒岁"。
竟宁元年的和亲诏书,是王政君磨的墨。她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砚台,叮当声让我想起司马良娣的药碗。当年为给她求医,我冒雪跪在太医署前,却换来先帝一顿训斥:"太子岂能为妇人失仪!"如今龙案上摆着呼韩邪单于的国书,狼头徽记瞪着我,像在嘲弄帝王之爱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。
昭君出塞那日,我在城楼上望见她的红斗篷飘成一点朱砂。石显说:"陛下圣明,此乃千秋之功。"我却想起掖庭的旧事——母亲为给我讨件冬衣,曾给暴室啬夫磕了三个响头。原来不论胡汉,女人的命运总逃不过被典当的下场。那夜我醉倒在兰台,把和亲的盟约撕成碎片,又一片片粘好。宦官的奏报说边关暂安,可谁看见帛绢上我的泪渍?
建昭四年的日食吓得群臣伏地。太史令说天象示警,要陛下斋戒百日。我在甘泉宫对着列祖列宗牌位,突然笑出声来。若真有天道,为何巫蛊之祸时天不降罚?若真能感应,为何霍光专权二十年才遭报应?铜雀灯爆出灯花,恍惚见高祖持剑而立:"竖子!刘家江山就要毁在你手!"
最近总爱去少府看匠人铸钱。铜水浇进范模的嘶响中,石显的侄子送来新制的五铢钱样。我掂着钱币问:"这一枚能换几斗粟?"他谄笑的脸在炉火中忽明忽暗:"陛下圣德,自是价值连城。"我扬手把钱币扔进熔炉,看它化作赤红浆液——原来所谓王权,不过是经不得火的泥胎。
前日翻到元康三年的记档,发现国库岁入比永光年少了一半。召大司农来问,他抖着胡子说各地豪强兼并土地。我命人抬来丈量田亩的绳尺,可第二天就收到三辅二十三县联名奏折。王政君端来参汤时说:"陛下何必与世家大族为难?"汤匙碰碗的轻响里,我突然看清自己不过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。
昨夜暴雨冲垮了杜陵的守陵屋舍。今晨石显提议加征口赋修葺,我抓起砚台砸在他肩上。墨汁顺着他的绯袍往下淌,像条扭曲的毒蛇。他伏地谢罪时,我竟从他花白的发丝间看见掖庭老宦官的模样——原来这宫墙里,人人都是跪着活过来的。
更漏滴滴答答催人老。前日太医说我肝气郁结,开了方子让静养。可奏章里说南阳又闹起瘟疫,暴民冲了官仓。朱笔悬在竹简上迟迟落不下,墨汁晕染开,像极了那年陈留郡守自焚时的黑烟。终于明白父皇为何总佩着刀——这龙椅上若不沾点血,就镇不住魑魅魍魉。
今晨梳头时发现鬓角全白了。铜镜里的脸既不像父亲,也不似祖父,倒像当年掖庭那个偷馒头的孩子。史官在廊下记录起居注,羊毫笔划过简牍的沙沙声,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撕扯麻布的动静。她最后的话是"奭儿莫哭",可如今这未央宫里,连能让我落泪的人都找不着了。
我死前三日,石显在宣室殿铺开了西域舆图。羊皮卷上的朱砂标记像未愈的疮痂,他指点着车师前国的位置,说戊己校尉又斩了三百匈奴首级。我望着他翕动的嘴唇,突然想起元帝二年那个雪夜——十六岁的太子刘骜跪在阶下,发梢结着冰棱,怀里抱着他溺死的伴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