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晋穆帝司马聃(第2页)

 春分那日我在南郊祭天,青圭在掌心里沁出冷汗。太祝唱祷的声音被风吹散,我数着燎祭的烟柱,突然想起王羲之辞官那天的情景。他临走前在兰亭帖上添了句"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",墨迹未干就被母亲收进了内库。现在想来,那大概是他留给我的最后谏言。

 桓温还朝那日,朱雀门外的石砖被马蹄踏裂了三块。他的铠甲上结着冰碴,献上的战俘里有个碧眼少年,说是苻健的侄儿。那孩子突然用羌语唱起歌来,声音清越得像陇山的云雀。母亲示意武士把人拖下去时,我攥紧了袖中的短刀——刀柄上镶着颗波斯猫眼石,是庾希去年送的生辰礼。

 我开始在夜半批阅奏章。铜雀灯台的火苗舔舐着那些工整的隶书,何充的请安折子里藏着粮价,谢尚的军报裹着流民数。有次翻到会稽郡的诉状,说某县令强征民女充作营妓,折角处沾着暗褐色的指印。我把这奏本压在枕下三日,最后还是看着它被母亲的侍女收走。

 七月流火的时节,我在华林园射落过一只白颈鸦。羽箭穿透它右翼时,我听见庾希在假山后叹气。他新修的《晋史》刚写到明帝纪,竹简堆满了东观阁的走廊。"陛下可知孝怀皇帝是怎么死的?"他拂去石凳上的落叶,"匈奴人让他穿着青衣行酒,最后用捣衣杵砸碎了头骨。"

 桓温第二次北伐前,我在西池为他饯行。战船上的火炬映得池水通红,他敬酒时铠甲相击作响:"臣此去必取洛阳,以雪神州陆沉之耻。"我握着他递来的犀角杯,突然想起十岁那年撞见他铠甲的情景。酒液顺着喉管烧下去,烫得我眼底发酸。那夜我梦见自己骑着木鹊飞过黄河,冰层下沉着无数戴冠冕的白骨。

 母亲病重那月,太医令换了三茬。我在病榻前念《孝经》给她听,她的手指总在"身体发肤"那句蜷缩起来。有天夜里她突然清醒,让我打开妆奁最底层的螺钿匣。里头是半块断裂的玉珏,刻着"琅琊"二字。"这是你父亲临终前攥着的..."她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,玉珏的裂口把我掌心割出血来。

 守丧期间,我在灵堂的帷幔后听见何充与桓熙争执。烛火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孝幔上,像皮影戏里的魑魅。"桓公要的不是尚书令,他要的是加九锡!"何充的嗓音尖利得刺耳。我数着孝幔上的麻线结,突然想起元服礼那天母亲颤抖的手指。那夜我在先帝画像前跪到天明,画像里的父亲也戴着十二旒冠冕,眼神却温柔得像春日的太液池。

 除服后的第一次朝会,桓温的请功表用了七寸宽的黄麻纸。他的字迹虬劲如刀,字字都在讨要豫州兵权。我摸着袖中那半块玉珏,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梁间回响:"大将军劳苦功高,当赐钺车、虎贲。"谢尚猛地抬头看我,笏板上的银纽扣映着晨光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
 我开始频繁召见北来的流民。有个老叟说他原是洛阳太学生,渡江时抱着半部《左传》。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黄河的泥沙,说到城破那日突然老泪纵横:"胡人把我们的经书铺在街上,让马匹踩着《尧典》过河..."我赏了他两匹绢,却在夜半惊醒,梦见自己跪在泥泞里捡碎竹简。

 永和十二年的上巳节,我在曲水流觞宴上见到了支遁。他握着酒觞说:"陛下可知流水今日,已非昨日之水?"远处的兰亭正在重修,工匠们的夯歌声惊起了白鹭。那日我多饮了几杯桑落酒,醒来时发现案头放着谢安的新诗,其中有句"万殊混一象,安复觉彭殇",墨迹被酒渍晕开了半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