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晋废帝司马奕
我生在帝王家,这大概是世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命数。建兴二年秋天在建康的琅琊王府呱呱坠地时,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哭声响亮的婴孩将来会坐上龙椅,更不会料到日后要在史册里留下"废帝"二字。父亲司马昱当时还是琅琊王,母亲郑阿春的指甲刚染过凤仙花汁,抱着我的襁褓里都带着淡淡的花香。
五岁那年跟着父王去台城参加元日大朝会,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天子。晋成帝坐在十二旒的冠冕下,朝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里泛着金光。我躲在柱子后面偷看,忽然被父王拽着后领拎到御前。成帝笑着摸我的发顶说:"此儿眉目清朗,倒有几分宣帝风骨。"后来才明白,这句话就像个谶语,在我血脉里埋下了祸根。
永和元年,父王被立为会稽王,我们搬离了建康城。会稽的山水养人,我在兰亭边的竹林里读书习剑,看王羲之带着子弟们曲水流觞。那会儿最爱缠着谢安讨故事,听他讲淝水之战时总要把木剑舞得呼呼生风。谢家哥哥摸着我的头说:"殿下这般赤子心性,倒像山间的野鹤。"现在想来,或许那时就该做个闲散宗室才好。
升平五年正月,建康传来哀钟。二十二岁的晋哀帝驾崩,没有子嗣。我跟在父王身后快马加鞭赶回都城,朱雀航边的柳条刚抽出嫩芽。朝会上,褚太后抱着两岁的新君司马丕垂帘听政,我看见父王的朝靴在簟席上碾出深深的痕。那天夜里他独坐中庭,对着满池残荷说:"司马家的气数,怕是真要尽了。"
果然,兴宁三年司马丕又早夭。我二十二岁那年春天,台城的使者顶着暴雨来会稽宣诏。父王接过玉册时手抖得厉害,黄麻纸被雨水洇湿了边角。后来听宫人说,褚太后在式乾殿里焚香占卜了整夜,龟甲上的裂纹指着东南方向——那正是会稽所在。
登基大典前夜,我在西堂对着铜镜试穿衮服。十二旒的冕冠压得脖颈生疼,玄衣纁裳上的日月星辰纹绣得人眼花。突然想起十岁那年,谢尚将军教我射箭时说:"箭在弦上不得不发。"此刻才真正明白这话的分量。寅时三刻,钟鼓声里踩着织锦地衣走进太极殿,丹陛两侧的熏炉腾起龙脑香,文武百官的朝笏像片片凝固的浪。
最初几个月,我总在五更天就惊醒。案头的奏章堆得比人都高,豫州的旱灾、荆州的流民、徐州的兵变,各地急报像雪片般飞来。最头疼的是桓温,这位征西大将军的军报从来不用黄麻纸,偏要用靛青染的薛涛笺,打开来墨迹淋漓仿佛能闻到血腥气。他在奏疏里说要北伐慕容鲜卑,字字句句都像在敲打龙案。
记得那是太和四年的重阳节,桓温突然从姑孰回朝。朱雀航边列着黑压压的玄甲军,马蹄声震得御道都在颤。他在式乾殿行礼时,铠甲上的铜片叮当作响,震得我耳膜生疼。那天他说要重修广陵城防,开口就要三十万民夫。我攥着玉圭的手心全是汗,最后还是褚太后在珠帘后说了句"军国大事容后再议",这才勉强压住场面。
宫里开始流传各种谣言,说桓温在武昌私铸钱币,说他的幕僚在偷偷绘制《九州山河图》。最可怕的是冬至大朝会,他献上的贺表里竟有"主上龙体欠安"之语。我分明记得那日精神尚佳,却见阶下群臣个个低头屏息,仿佛真在等着听遗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