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北朝北魏 孝文帝元宏

我光着脚踩在砖地上,隔着薄薄一层窗纱听前殿传来的争吵。十岁那年的冬天特别冷,檐角冰棱垂得老长,冯家姑姑把我抱在膝头烤火,她的金步摇硌得我后脑生疼。"等宏儿再大些",她捏着我冻红的手指呵气,"咱们就去洛阳看牡丹"。

 这话说了五年。每次议政堂里响起迁都二字,老臣们就梗着脖子嚷嚷平城才是龙兴之地。去年开春尚书令拓跋澄又在殿前跪了整日,说鲜卑勇士的刀鞘都结满冰碴,南边湿气能蚀穿铁甲。我扶着门框看他花白胡子沾满雪粒,忽然想起父皇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掌心滚烫得像块烙铁。

 "陛下该添炭了。"宫女捧着铜炉进来,带进的风掀动案头《周礼》。书页间夹着半片干枯的牡丹花瓣,是冯家姑姑咽气前塞给我的。那日她攥着我的手突然发笑:"宏儿的手怎么比我还凉?"话音未落喉间就涌出血沫,染红了素绢中衣。

 我至今记得迁都诏书颁布那天,平城下了场百年不遇的暴雨。雨水顺着太华殿的鸱吻倾泻如瀑,八匹枣红马拖着玉辂在泥泞中打滑。穆泰带着两千铁骑拦住南门,长枪挑飞了我的冕旒。他脸上的刀疤在闪电里泛着青光:"陛下可知出了这道门,您就不是鲜卑人的皇帝了!"

 城楼上羽林军的火把在雨幕中明明灭灭,我攥紧车辕感觉指甲陷进木纹。十年前也是这般暴雨夜,冯家姑姑教我念"普天之下莫非王土"。她说话时总爱用金护甲轻叩地图,洛阳的位置被叩出个浅坑。此刻那坑仿佛化作漩涡,把二十年的光阴都吸了进去。

 "杀。"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比雷声更哑。

 马蹄声碾碎骨头的声音混在雨里,倒比朝堂上的奏对干脆。车驾驶过南门时,我伸手接住顺着车帘往下淌的血水,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秋狩,父皇教我放海东青。那只白鹰撞死在铁笼上时,羽毛也沾着这样的猩红。

 洛阳城的风确实带着水腥气。站在邙山看新都的夯土台时,任城王拓跋澄拎着个哇哇大哭的孩童过来:"陛下您听听,这小子学了三个月汉话,管自己亲爹叫'阿奴'"。那孩子袖口还缝着狼头纹,鼻涕糊了满脸。我解下玉佩给他擦脸,发现上面沾的全是夯土——前日诏令所有官员改穿汉服,结果礼部侍郎上朝时把曲裾深衣穿成了裹尸布,抬胳膊行礼崩断了三根系带。

 夜里巡视太学,听见值房里传来摔陶罐的响动。猫腰从窗缝看进去,八位鲜卑老王爷围着一口铁锅煮羊肉,案头堆着被扯烂的《论语》。"让老子穿宽袖大袍,不如给羊崽子穿袈裟!"河南王拓跋干把佩刀拍在《颜氏家训》上,油手在竹简抹出长长一道污渍。我站在廊下数了十二声铜漏,到底没让羽林军进去抓人。

 最要命的是元恂。那孩子自打进洛阳就病怏怏的,太医说是水土不服。他半夜偷穿旧皮裘被我撞见,十五岁的人缩在墙角发抖,活像被剥了皮的狐狸。"阿父,我梦见祖坟里的火把都灭了",他眼睛亮得骇人,"那些穿汉衣的祖宗都不认得回家的路"。我扬手要打,却被他怀里掉出的东西定住了动作——半块风干的奶酪,用我们鲜卑人祭祖时才用的红绸裹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