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武周皇帝武曌(第2页)
那天在丹霄殿整理先帝旧物,翻出卷褪色的《秦王破阵乐》谱子。泛黄的纸页上还留着当年我做的批注,墨迹被泪水晕开过。李治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手指抚过曲谱轻叹:"父皇若泉下有知..."话尾消散在穿堂风里。我转身替他拢紧貂裘,瞥见铜镜里两人斑白的鬓角,忽然惊觉离那个抱琵琶的绯衣少女,竟已过去了二十八年。
开耀元年的上元夜,洛阳城楼的风裹着硫磺味。薛怀义刚献上十万贯铸天枢的铜钱,鎏金灯轮照得他额头的汗珠发亮。狄仁杰在阶下欲言又止,官袍被灯笼映成赤色。李治突然抓紧我的手:"你看这万家灯火..."话音未落就软倒在我怀里。太医说是风疾发作,可我分明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在夜风里打着颤,像极了感业寺那年被春雨打落的桃花。
李治的棺椁停在乾元殿时,我摸着楠木上的蟠龙纹数了九遍。李显烧纸钱的动作太急,火星子溅在素麻衣上烧出个窟窿。这孩子总学不会他父亲的沉稳,前日早朝竟说要给韦玄贞封侍中,气得裴炎把笏板都摔裂了。深夜批扬州军报时,发现徐敬业檄文里"包藏祸心,窥窃神器"八字墨色格外浓重,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掖庭宫,太宗教我临摹《九成宫醴泉铭》时说的:"锋芒太露的字,终归失之圆融。"
派李孝逸出征那日,我在玄武门城楼上盯着他的帅旗。三十万大军踏过结冰的洛水,碎裂声让我想起贞观十九年征高丽那夜,太宗把着我的手在羊皮地图上画行军路线。斥候来报说叛军在润州江面练水师,我连夜叫人搬来先帝打窦建德时的沙盘,芦苇秆削的战船插满长江弯道。天快亮时宫人换下燃尽的蜡烛,蜡油在青铜烛台上堆成小小的白城——恰似当年感业寺佛前融化的长明灯。
平叛捷报是随着初春的柳絮一道来的。我正握着李旦的手教他写"河洛"二字,八岁孩童的腕力虚浮,墨汁泼在先帝亲批的《帝范》上,蜿蜒出黄河九曲的纹路。这孩子慌慌张张去擦,袖口蹭花了"民为贵"三个朱砂批注,倒像给祖宗训诫添了条新注。掖庭宫新来的宫女梳着双螺髻,发间银铃随研墨动作轻响,叮叮当当混着殿外鸽哨,竟与当年我抱琵琶进宫时的曲调暗合。
镇压宗室叛乱那夜,来俊臣呈上的名单有股血腥气。我摸着"韩王元嘉"四个字,忽然记起麟德元年春猎,这老王爷还送过李弘一匹小马驹。更漏滴到三更时,北风卷着焦糊味扑进窗棂——是贞观殿废墟的方向,前朝老臣正在那焚烧李贤的遗物。灰烬中飘来半片未燃尽的诗笺,捡起来对着烛光看,竟是当年我教他读《诗经》时写的批注:"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。"
建万象神宫那年,洛阳城的铜匠铺子彻夜不熄火。薛怀义监工时的呼喝声震得承福门上的铜钉都在颤,他举着火把照向未凝固的铜胎,扭曲的《大云经》经文投在宫墙上,恍如当年感业寺墙皮剥落的《金刚经》。有个老铜匠偷偷用铜汁浇了朵莲花,被发现时梗着脖子说"佛本在心"。我摸着那铜莲冰凉的花瓣,突然想起永徽六年废王皇后那夜,她凤冠上摔碎的东珠也是这般冷硬质地。
腊月祭天前夜,狄仁杰在长生殿外跪成雪人。我隔着纱帘看他胡须上结的冰碴:"怀英啊,你比显庆三年的状元郎还倔。"他递上的《谏造大像疏》被炭盆烘得卷了边,我指着"今之伽蓝,制过宫阙"那句轻笑:"当年先帝修大明宫,魏征也说过这话。"老臣猛地抬头,殿外风雪突然卷进来,吹散了他官帽上的雪沫——那纷纷扬扬的样子,竟像极了感业寺桃树下飘落的花瓣。
改元载初那日,尚服局呈来的衮冕重得压肩。金线绣的日月星辰纹里缠着二十八年前那件绯色宫装的丝缕,抬手时袖口露出的半寸缠枝纹,还是当初李治夸过"似春藤绕腕"的样式。踩着白玉阶走向则天门时,积雪下突然露出块带箭痕的砖石——显庆五年突厥使臣朝贡,有个狂徒正是在此处行刺。礼乐声里夹杂着细碎响动,转头看见狄仁杰在百官最前列颤抖着手系紧蹀躞带,那上面的金钩与永徽二年刮破我袖口的,竟是同一副制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