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唐肃宗李亨(第3页)
宝应元年开春,我在麟德殿宴请回纥使臣。叶护太子之子举着镶宝石匕首割羊肉,刀光晃过我眼前时,李辅国突然闪身挡在前面。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,四十年前东宫里替我试菜的宦官,也是这般佝偻着背。宴罢更衣时发现衬袍腋下全被冷汗浸透,当年安禄山跳胡旋舞掀起的风,仿佛又吹进了大明宫的梁柱间。
宝应元年四月,我在太液池边喂锦鲤,池水突然泛起大片血红。宦官说是红藻,我却瞧见李瑛哥哥的脸在水底一闪而过。当天夜里父亲在神龙殿咽了气,他枕下压着杨贵妃的半截玉梳。我握着尚有体温的梳子,恍惚看见十四岁那年在华清宫,父亲的白玉池里也漂着这样的红藻。
五月初三那场暴雨浇塌了含元殿东阙,我躺在紫宸殿闻着潮湿的霉味,头风发作得连药盏都端不稳。李辅国带着药童进来试毒,银针插进参汤的姿势,和当年高力士验李瑛哥哥的鸩酒一模一样。张皇后攥着我的手哭:"大家千万保重",她指甲掐进我虎口的力道,倒比当年马嵬驿夺符节时还狠三分。
五月十六,李辅国半夜押着越王系闯进寝殿。烛影摇红间,我瞧见越王系腰间配着父亲赐我的七星剑,剑鞘上还沾着天宝年间猎场的鹿血。张皇后尖叫着要召羽林军,却被李辅国用拂尘勒住脖子。我瘫在龙床上看他们扭打,忽然想起开元二十六年刚当太子时,李林甫也是这般掐着我的喉咙谈条件。
最终是太子李豫带着郭子仪旧部冲进来收拾残局。李辅国被拖出去时,他紫袍下摆扫翻了青玉香炉,香灰扑在我脸上热辣辣的疼。张皇后散着发爬过来,发间金步摇刮破了我的脸。她喊着"三郎",这称呼让我浑身发冷——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唤杨贵妃的。
六月初三,我开始咯血。御医说郁结伤肝,我却知道这是东宫二十年的香灰在肺里发了霉。有天梦见韦妃在牡丹丛里招手,醒来发现枕畔落着干枯的花瓣。李豫跪在榻前喂药时,我盯着他眉心的痣——和他母亲沈珍珠被吐蕃掳走那日,额角碰出的血痂位置分毫不差。
最后几日总听见凌烟阁方向传来击鼓声。问宫人,说是修葺瓦当的动静。可我分明听出是邺城大捷那日的凯旋鼓点,每一声都震得胸腔发麻。有天深夜支开所有人,扶着墙摸到父亲停灵的偏殿。他的梓宫在月光下泛着青白,我蜷在棺椁旁说了半宿话,直到守灵宦官发现时,我的中衣已经和棺底冰片粘在一起。
临终前那晚格外清醒。让李豫取来武德年间的疆域图,手指划过安西都护府时,羊皮卷上突然渗出水渍。二十年前烧毁的《孝经》灰烬,四十年前华清宫的硫磺雾气,六十年前母亲擦亮的铜缸倒影,都在这水渍里一圈圈漾开。李豫哭着要传御医,我摆摆手,让他把当年马嵬驿的龙纹符节压在我胸口。
宝应元年五月初七寅时三刻,更漏声突然停了。我看见十四岁的自己站在华清宫白玉池边,父亲从血色的温泉里站起身,抖落的水珠都变成新抽的柳芽。这次我终于听清了他后半句话:"...所以要把自己炼成块滚烫的烙铁,往史书上狠狠摁下去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