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唐宪宗李纯(第2页)

 那夜我对着烛火把贺表烧了,火苗舔到"剑南道"三个字时突然窜高,惊得值夜的小黄门打翻了灯油。青烟腾起的刹那,我突然想起贞元二十一年那个雪夜——父亲枯瘦的手指勾着我衣袖,喉咙里咯咯作响的模样,和此刻灯影里摇曳的烟雾竟有七分相似。

 开春的朝会总透着股躁动。二月廿七那日,我故意把刘辟进献的鎏金香炉摔在丹墀下。金器滚到高崇文脚边时,这位左神策行营节度使的瞳孔缩成了针尖。三日后大军开拔,我在玄武门城楼上看着火把长龙蜿蜒向西,猩红斗篷被北风掀起时,腰间玉带突然勒得喘不过气——二十八岁的掌心里,还留着父亲临终抓破的疤痕。

 "陛下该用些参汤了。"郭贵妃捧着青瓷盏进来时,我正盯着西川地形图出神。她新染的蔻丹红得刺眼,倒让我想起刘辟贺表上的朱砂印。三郎在帘外背《孟子》的声音脆生生的,突然卡在"域民不以封疆之界"这句上。我撂下笔走出去,看见他袖口沾着墨渍,活像只花脸狸猫。

 捷报是中秋前夜送到的。高崇文的亲兵满身血污冲进延英殿,怀里揣着的布包渗出暗红。展开那张浸透汗水的绢帛时,我指尖沾到了凝固的血块:"臣幸不辱命,已缚逆贼刘辟于鹿头关。"殿角的更漏滴了十七声,我才发觉自己咬破了舌尖。

 刘辟押回长安那日,朱雀大街的槐树叶都被挤落了。我站在兴庆宫花萼楼,看着那个白发老头在囚车里仰头大笑。烂菜叶挂在他胡须上晃荡,隔着一里地都能听见嘶哑的喊声:"李纯小儿!可知韦皋当年怎么死的?"吐突承璀忙要捂我耳朵,我却拂开他的手——贞元二十一年思政殿的阴影像条毒蛇,突然从记忆深处窜出来,狠狠咬在喉头。

 转年开春的雨带着冰碴子。李锜反讯传来时,我正在浴堂殿泡药浴。杜佑的奏章被水汽浸得发软,字迹晕成团团墨渍:"镇海盐铁使熔税银为甲,断漕运三日..."哗啦一声站起身,药汤溅湿了裴度刚呈上的账簿。这个蓝袍小官竟不躲,指着某页说:"陛下看这睦州进奏院的盐引数目..."

 十月平叛的诏书是用吴元济献的狼毫写的。笔杆上还沾着淮西的朱砂,落在绢帛上像淌血。王锷砍下李锜脑袋那夜,我梦见十二岁那年的上元灯节。父亲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突然变成李锜脖颈喷出的血,惊醒时发现抓破了锦被,丝絮沾了满手。

 元和四年的春旱来得邪性。太庙青铜鼎里的香灰总被风卷起来,迷得人睁不开眼。祈雨那日栽倒在汉白玉阶上,后脑勺磕出的血把十二章纹都染红了。太医令扎针时,我盯着他颤抖的白胡子问:"比当年先帝的病如何?"银针"当啷"掉在药箱里,滚到《元和国计簿》旁边,压住了剑南道的税银数目。

 李绛来争河北用兵那日,殿外的蝉吵得人心慌。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箭疤,声音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落:"王承宗献貂皮是裹着砒霜的饴糖!"吐突承璀从帷帐后闪出来时,我正摩挲着镇纸上的蟠龙纹——龙睛镶的是西域血玉,摸久了竟有温度。

 神策军开赴成德那夜,麟德殿的葡萄酒泛着铁锈味。李绛掀翻食案时,酒液正顺着裴度的獬豸冠往下淌。"陛下这是要养出第二个鱼朝恩!"他官袍上的葡萄纹浸了酒,紫得发黑。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太子詹事,也是这样梗着脖子骂:"殿下若再逃学,老臣便撞死在这槐树上!"

 腊月里的战报沾着人血。吐突承璀的血书被炭火烘了三天才勉强能读:"恒州城墙冻得凿不动,儿郎们拿牙啃冰碴子..."夜半批完江淮漕运的折子,推窗看见裴度跪在雪地里,肩头积了半尺厚的雪。他怀里揣着的怀柔诏书轻飘飘的,盖印时却压得我腕骨生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