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唐宪宗李纯(第3页)
元和七年的梅雨季,浴堂殿的铜镜长了绿霉。吴少阳死讯传来时,我正给三郎讲《汉书》。朱笔在"淮西"二字上戳出个洞,墨汁渗过三层宣纸。李愬请战那日,我在他铠甲内衬缝了道平安符,金线绣的"忠武"二字扎破了指尖。
雪夜入蔡州的捷报是裹在死人衣襟里送来的。展开那半幅残破的淮西地图时,突然发现三州拼起来像极了大明宫缺角的玉璧。吐突承璀给我篦头的手突然抖了,犀角梳"咔"地断在白头发里。赤脚奔到殿外抓了把雪,冰凉刺痛让我想起二十八岁那年在玄武门城楼,高崇文的铁甲也曾这般冷过。
元和十二年的丹炉总冒青烟。吐突承璀从终南山请来的老道在麟德殿后搭了炉子,铅汞混着朱砂的味道渗进幔帐,连三郎来请安时都捂着鼻子。那道士说蓬莱仙方需用晨露调服,我便每日五更披衣坐在廊下等,琉璃瓶接的露水映着残星,倒比奏折上的墨字清亮。
七月廿三那夜雷雨特别凶。我在浴堂殿试新炼的丹药,外头突然砸下个炸雷,震得药汤泼了半盏。裴度冒雨闯进宫时,官袍下摆还滴着水:"陛下真要给魏博田弘正立生祠?"他手里攥着河北来的请功折子,我瞧见"金丹"二字被朱笔圈得刺眼,喉头突然泛上腥甜。
秋猎时从马上栽下来,左臂疼了半月。太医署说是丹药积毒,我却把诊脉的老头踹出殿门。吐突承璀跪着捧来新制的金缕衣,玄色缎子上用丹砂绣着北斗七星,触手却冷得像铁。那晚梦见父亲在雪地里走,素色袍子被风吹得鼓起来,怎么追都隔着一丈远。
元和十四年迎佛骨,朱雀大街香灰积了三寸厚。我在章敬寺亲手点长明灯,火苗突然窜上绣金龙袍。百姓欢呼声里,瞥见韩愈那篇谏表被扔在香炉脚,绢帛边角已经焦黑。夜里回宫咳出血痰,吐在金丹匣子上像开了一串石榴花。
腊月里废了郭贵妃的笺表。她跪在雪地里哭,说三郎不该吃道士进献的甘露羹。我砸了案上砚台,墨汁溅到《贞观政要》书页间,把太宗画像染得污浊。吐突承璀来扶时,我闻见他袖口熟悉的铅汞味,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平淮西时,他篦断的犀角梳还收在漆盒里。
元和十五年的元日大朝会,我系玉带时手抖了三次。田弘正献的胡旋女在殿上转了百来圈,石榴裙旋成血雾。吐突承璀凑过来说金丹该进第三转,他新染的鬓角在宫灯下泛着诡异的青。三郎捧酒祝寿时,我竟从他眉梢看出李锜的影子,金盏摔在龙尾道上裂成八瓣。
正月廿七那夜特别静。我在紫宸殿批完淮南蠲免赋税的折子,喉头腥气突然压不住。吐突承璀端来的药汤冒着翡翠色气泡,喝到第三口才尝出熟悉的铅味。更漏声里听见父亲在唤我小名,抬头却见老宦官的笑脸在烛火里扭曲。想喊侍卫时发现舌头木了,案头那尊炼丹铜炉"咣当"砸在地上,惊起檐角宿鸦扑棱棱乱飞。
最后看见的是二十岁那年的雪。玄武门城楼的火把还映着猩红斗篷,高崇文的铁甲结满冰霜。父亲的手终于抓住我衣袖,素麻布料摩挲掌心的触感真实得发疼。大明宫的雾霭漫上来时,我忽然看清祖父临终时浑浊眼瞳里映着的不是山河,是丹炉里永不熄灭的青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