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唐宣宗李忱

我这辈子活得像个笑话。前半截缩在别人袖子里当傻子,中间几年装疯卖傻讨活路,临了快入土了,倒真成了孤家寡人。前些日子翻到仇公武送来的起居注,白纸黑字写着"宣宗圣武献文孝皇帝",倒教我对着铜镜发了好一阵呆——镜子里那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子,当真是当年缩在含冰殿角啃冷胡饼的李怡?

 元和五年那场雪下得邪性,掖庭宫的青砖缝里都渗着冰碴子。我娘抱着我在西夹道里跌跌撞撞跑,后头追着郭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。那年我虚岁五,记得清楚,娘亲杏黄裙摆扫过雪地,沾着的冰粒子簌簌往下掉。她把我塞进永巷拐角的破水缸,自己转身往反方向跑。我蜷在缸底数心跳,数到三百七十八下,听见外头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。

 那年冬天我没了娘。后来听老宫人说,郑才人投了太液池,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羊脂玉佩——那是先帝宪宗醉酒后随手赏的玩意儿。我蹲在含冰殿门槛上啃冷胡饼,看三哥李恒带着人乌泱泱冲进来。他们扒了我中衣,用井水浇我脊梁,说郑家的贱种就该清醒清醒。那年我十岁,刚死了爹。

 "十三郎且记着,要想活命,舌头得比眼皮沉。"乳母王氏拿艾草熏着我膝盖上的淤青,窗棂外头飘着穆宗登基的礼乐。她教我把核桃壳塞在鞋底,走路时一瘸一拐像跛子;教我在宴席上打翻羹汤,任由滚烫的羊羹泼在衣襟上也不喊疼。十六岁生辰那夜,我在紫宸殿偏殿撞见太子李湛鞭打小黄门,刚要转身,后颈突然被铁钳似的手扣住。

 "这不是十三叔么?"李湛的蟒纹皂靴碾着我右手背,"听说叔父上月跌进荷花池,捞上来后连《千字文》都背不全了?"我盯着青砖缝里蠕动的蚂蚁,涎水顺着嘴角淌到地衣上。他靴尖重重碾过我指节,我咧开嘴嘿嘿笑出声,满殿宫娥跟着哄笑。那年李湛十五,登基成了敬宗皇帝。

 会昌二年重阳宴,我蜷在光王席位上啃生葱。武宗举着金叵罗摇摇晃晃过来,酒气喷在我耳后:"皇叔这葱吃得香,朕赏你个痛快!"两个神策军将我拖到殿外荷花池,按着头往冰水里浸。我数到第九次窒息时,听见仇公武尖着嗓子喊:"光王殿下失足落水了!"再睁眼是在终南山禅房,俗家弟子登记册上写着"琼俊"二字。那年我三十六,僧袍下藏着半块羊脂玉佩。

 终南山的晨钟能震碎人骨头。寅时三刻,知客僧的梆子准时要敲到我窗棂上。那会儿我刚裹着湿衣裳从荷花池里爬出来不到七日,后槽牙还打着颤,就被老方丈扔去劈柴。柴房后头两棵歪脖子柏树,枝桠上缠着前朝留下的铁链子,风一刮就呜呜咽咽地哭。我攥着豁了口的斧头,听见山门外头马蹄声像滚雷。

 "琼俊师侄,去把东厢的恭桶刷了。"知客僧智广总爱把木鱼槌往我光头上敲。他原是神策军退下来的伍长,左耳缺了半片,说是当年平昭义叛军时叫流箭削的。我蹲在茅檐底下刷粪桶,冰碴子划得手背全是血道子。腊月二十三那日,山门外来了队金吾卫,领头的举着武宗手谕要查度牒。

 老方丈把我塞进地窖时,我怀里还揣着半块没啃完的芋头。上头翻箱倒柜的动静像野狗刨坟,忽然有人掀了窖门板。月光漏进来,照见仇公武那张白面团似的脸。他提着盏羊角灯,灯影在窖壁上晃出条细长的鬼影:"光王殿下,这芋头可抵饿?"我冲他嘿嘿笑,把芋头掰成两半,沾着口水的那半递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