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后汉 隐帝刘承佑(第2页)

 母亲教我隐忍。她总在深夜提着食盒来福宁宫,揭开盖子却是空荡荡的。"儿啊,这是你父亲当年装密信的盒子。"她指甲掐进檀木纹路里,"杨相公他们分食了河东旧部的兵符,你得学会从他们牙缝里抢肉吃。"

 我开始在史弘肇的军报上画朱批。第一道是调郭从义去同州屯田,墨迹未干就被史将军摔在丹墀下:"黄口小儿也敢动禁军?"碎瓷片划破我指尖,血珠子滴在青玉镇纸上,像极了父亲咽气那晚吐在诏书上的血痰。

 真正撕破脸是乾佑三年的惊蛰。那日杨邠带着二十七个节度使的联名奏折闯宫,说要废了枢密院。我攥着传国玺砸碎砚台,溅起的墨汁污了苏逢吉的哭丧脸。史弘肇的佩刀出鞘三寸时,殿外突然响起郭威的咳嗽声——他刚从邺都赶回来,甲胄上还沾着黄河的泥。

 杀杨邠那晚下了瓢泼大雨。我躲在崇政殿的屏风后头,看着王章把鸩酒端进偏殿。杨相公临死前咬破了苏逢吉的耳朵,血喷在《周礼》竹简上,把"君臣父子"染得通红。史弘肇是五更天被乱箭射死在卧房的,他挣扎着用断矛在墙上刻了个"刘"字,最后一竖划破了承尘的蛛网。

 清理完朝堂那日,母亲跪在太庙哭了半宿。她抱着高祖的牌位喃喃:"九泉之下,教我如何见你父亲?"我站在廊下数瓦当上的脊兽,发现少了个嘲风——三年前史弘肇监修太庙时,说那瑞兽的眼睛像极了谋反的赵思绾。

 郭威是腊月初八反的。邺都来的急报被李业压在袖子里三天,等展开时,叛军已经过了白马渡。我连夜召见聂文进,他捧着虎符的手在抖:"陛下,潼关守将...都换成了郭威的义子。"

 亲征前夜我去看了母亲。她正在给父亲缝衮服上的十二章纹,银针突然扎破指尖:"承佑,郭雀儿是你父亲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。"宫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窗纸上,像极了当年晋阳城头相依为命的母子。

 七里坡的晨雾漫起来时,我数着郭威军中的旗幡。慕容彦超的骑兵突然倒戈,我看见他割下阎晋卿头颅的弯刀,正是天福十二年父亲赏给吐谷浑使者的那柄。流矢擦过耳畔的瞬间,我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,史弘肇教我认星象时说:"紫微垣若暗,当折肱以谢天下。"

 七里坡的黄土夯进指甲缝时,我才看清慕容彦超的旗号早换成了"郭"字。胯下的青海骢中了三箭还在跑,血沫子喷在我手背上,烫得像是那年史弘肇逼我摸的烙铁印。潼关方向飘来的狼烟把日头都遮了,恍惚间又听见杨邠在耳边冷笑:"陛下可知何为孤家寡人?"

 逃到封丘驿已是后半夜。驿站的老吏举着油灯打量我破碎的衮服,忽然跪下来喊万岁,膝盖压碎了檐下结的冰凌子。郭允明带人闯进来时,我正嚼着喂马的豆饼——太庙祭祖那日,这奴才还给我捧过鹿修盘。

 "陛下,借头颅一用。"他手里的陌刀滴着水,刀柄缠的竟是母亲端午赐我的五色缕。我抓起香炉砸过去,铜狮子撞碎了门板,惊起后院二十多匹契丹贡马。这些畜生认得我气息,竟在雪夜里撞开栅栏,把郭允明的亲兵踏成了肉泥。

 往北狂奔三十里,遇见了逃出来的茶酒使孟业。他怀里揣着半块玉玦,说是母亲从凤冠上掰下来的。我们缩在废弃的砖窑里烤火,他忽然盯着我笑:"官家可还记得?去岁上元节,您赏我的醒酒冰雕成了血疙瘩。"我这才发现他背上插着半截箭杆,血把砖缝里的陈年苔藓都泡发了。

 渡汜水时翻了船。腊月的河水像千万根钢针往骨头里扎,孟业把我顶在桅杆碎片上,自己沉下去时还攥着我的蹀躞带。对岸芦苇荡里钻出个戴斗笠的老汉,他手里那张柘木弓,竟是我五岁没拉开的那张。

 "先帝托梦说小雀儿要归巢。"老汉抹了把脸,露出眼角蚯蚓似的刀疤——天福四年父亲救过的那个斥候!他把我塞进运粪车,往汴梁方向指了指:"郭雀儿在玄化门埋了三百张伏弩。"

 腊月二十二,我趴在汴京东郊的乱葬岗上啃冻硬的贡橘。城里飘来的炊烟带着椒香,该是百姓在熬腊八粥了。两个更夫提着灯笼经过,说郭威今早受了黄袍,崇元殿的盘龙柱刷了三遍朱漆。我突然想起登基那年,史弘肇逼我喝下的那碗腥苦的鹿血——原来这龙椅,终究要用血来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