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后周 世宗柴荣(第2页)

 在天雄军当押衙的日子,比走商时更凶险。那年契丹人南下,我们守着潼关和辽骑打了七天七夜。箭矢用光了就拆门板当盾牌,最后连阵亡弟兄的铠甲都扒下来往城下砸。最惨烈时辽人的云梯都搭上了城垛,我抡起铁骨朵砸碎了三个辽兵的脑袋,血溅在眼皮上糊得睁不开。援军到时,城头三百守军只剩十七个能站着的。

 战后表叔来巡营,踩着满地血痂走到我跟前。他伸手抹了把我脸上的血污,突然笑了:"当年那个抱着《春秋》哭鼻子的小子,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。"我低头看见甲缝里嵌着半片指甲盖,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。

 二十七岁那年,表叔成了枢密使。他把我从潼关调回来那天,正赶上宫里来人宣旨。我跪在郭府正堂的青砖地上,听见宣旨太监拖着长腔念"特授左监门卫将军",金漆轴子的圣旨沉得压手。表叔等我磕完头,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:"荣儿,从今往后你该学着看人,别光会看马。"

 新差事是在禁军里管粮饷,这可比战场上刀口舔血还凶险。各营将领来领粮草时,腰牌后头都藏着鼓囊囊的钱袋。有回我扣了李守贞部下半车黍米,那厮提着刀闯进衙署,刀刃剁在案几上嗡嗡直颤:"郭荣!你真当自己是郭威亲儿子了?"我攥着账本没动弹,直到表叔的亲兵把人架出去,才发现后背的冷汗把中衣都洇透了。

 最要命的是查河工贪墨那桩案子。暴雨冲垮了汴河堤坝,我从溃口处刨出掺了麦秸的夯土。顺着河工头子供出的线索摸到户部侍郎家,在他家地窖里起出二十万贯私钱。那晚表叔拎着酒壶来找我,指着院里那株老梅树说:"看见没?要想花开得好,该修的枝桠半根不能留。"第二天早朝就传来侍郎狱中暴毙的消息,窗棂上的血点子溅得比梅花还艳。

 三十岁生辰那天,宫里突然来人宣我进宫。穿过三重宫门时,暮春的柳絮直往铠甲缝里钻。刘承佑坐在龙椅上像个裹着黄袍的傀儡,说话时眼睛总往帘子后头瞟:"郭将军劳苦功高,特赐姓郭,入宗谱。"我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谢恩,心里明镜似的——这是要拿我当拴住表叔的链子。

 改姓郭的那晚,我蹲在马厩里给追风刷毛。这匹枣红马跟着我走南闯北十年,鬃毛里还藏着江陵的草籽。表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栅栏外,月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:"觉得委屈?"我把刷子往水桶里一扔:"总比当年在江陵地牢强。"他突然放声大笑,惊得马儿直打响鼻。

 真正让我见识到权力滋味的,是平定李守贞叛乱。那老贼盘踞河中府,把城墙修得比长安还高。我们围城三个月,粮草将尽时,我带着死士趁夜攀上东城墙。记得钢爪扣进墙砖的脆响,记得守军发现时敲响的铜锣,记得混战中被人劈开了肩甲。等杀到城门楼放下吊桥时,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。表叔策马冲进来时,我正靠着箭垛嚼止血的艾草,满嘴苦味混着血腥气。

 战报递到御前的第七天,敕封晋王的诏书就到了军帐。金线绣的蟒袍压在铠甲上沉甸甸的,随军长史替我梳头时小声说:"王爷该蓄须了。"铜镜里那个满脸血痂的人突然陌生起来,我猛地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:"荣儿往后要当个清白的人。"

 当上开封尹那年,汴梁城正闹时疫。我带着医官走街串巷,在城南破庙里亲眼见着母子三人抱成一团咽气。回府就砸了户部的册子,把囤药的奸商绑在衙门口抽鞭子。那阵子总做噩梦,梦见五岁那年母亲灰白的脸,醒来就披衣起身批公文。妻子半夜端着药汤来找,烛光里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的,像随时要灭的火苗。

 表叔病重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黄河大堤上巡查春汛。马跑死了两匹,赶回宫时看见廊下的药渣堆成了小山。他靠在龙榻上招手让我近前,枯瘦的手抓着我的腕子:"荣儿,北汉那群狼崽子...咳咳...得打,往死里打..."话没说完就咳出半口黑血,溅在杏黄褥子上像泼墨的梅。

 显德元年正月初八,我在灵前接过了传国玉玺。那方石头比想象中轻,刻着的"受命于天"四个字硌得掌心生疼。跪在下面的文武百官里,有人偷偷抬眼打量,有人把额头紧贴着地砖。我摸着腰间那柄乌木横刀——刀鞘换了七次,红绸褪成了浅褐色——突然听见二十六年前澶州城头的风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