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后周 恭帝柴宗训(第2页)
腊月廿三祭灶那日,开封府尹突然来报说天现异象,太史局说"日有黑子,主幼主危"。当晚母亲把传国玉玺缝进我的夹袄,针脚密得像是要把整个江山都缝进去。她哼着河北老家的童谣哄我入睡时,眼泪一滴滴落在我后颈上,烫得像是要烙进皮肉里。
正月初二,满城都在传契丹和北汉联军南下的消息。赵匡胤带着禁军出城那日,我站在宣德门上看着玄甲洪流涌出城门。他的明光铠在雪地里亮得刺眼,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,当年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时,穿的也是这般制式的铠甲。
雪粒子打在窗棂上的声音,和当年陈桥驿那夜的动静一模一样。我被范质牵着手走进崇元殿时,殿角的青铜仙鹤嘴里还飘着龙涎香的青烟。赵匡胤跪在丹墀下的样子特别恭敬,可他的膝盖离地面始终隔着半寸空隙。
"请陛下顺应天命。"范质的声音在发抖,他早上帮我系玉带时,手指冰得像死人。我扭头看帘子后的母亲,珠帘突然哗啦啦响成一片——母亲晕倒了。
那天下午的禅位诏书是王溥写的。他握笔的手背上全是泪渍,墨汁顺着宣纸往下淌,像条蜿蜒的黑蛇。赵匡胤接过玉玺时,我闻到他甲胄里飘出羊肉汤的味道,这才想起今天还没用午膳。
他们叫我搬去延福宫那天,禁军搬箱笼的动静比契丹攻城还吓人。母亲把父亲留下的七星剑塞进我怀里,剑鞘上还沾着高平之战的黄土。赵匡胤派来的小太监尖着嗓子说:"郑王殿下,这凶器可不吉利..."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扇了一耳光,翡翠护甲在他脸上划出三道血痕。
开宝元年元日,新朝的太阳刚升起来,我和母亲坐在去房州的马车上。母亲突然掀开车帘,指着路边枯树上的乌鸦说:"宗训你看,这鸟儿翅膀底下有块白斑。"我数到第十三只乌鸦时,车外传来河北口音的吆喝:"让道让道!八百里加急军报——"烟尘里掠过一匹汗血马,马上骑士的黄色令旗刺得人眼睛疼。
房州别院比我想象的还旧。西厢房的椽子上有燕巢,春天时雏鸟的叫声能吵醒整个黎明。赵匡胤派来的管家姓张,总爱在廊下煮羊肉,油腥味混着院子里野菊花的味道,闻久了让人想吐。母亲开始教我读《汉书》,读到霍光传那章时,她突然把竹简摔在地上:"乱臣贼子!"
七月十五中元节,我们偷偷在院里给父亲烧纸。火苗刚窜起来,张管家就带着人闯进来灭火。母亲把香灰抹在我额头,转头对那群人说:"告诉你们主子,世宗皇帝的魂灵正看着汴梁城呢!"那夜我第一次听见母亲哭,哭声闷在枕头里,像受伤的母兽。
开宝三年春天,院墙外的桃花开得邪乎。我在后院练字时,听见两个扫地的仆妇嚼舌根:"听说官家要封禅泰山...嘘!屋里头那个..."她们突然噤声,我低头继续临《兰亭序》,发现墨汁里沉着只淹死的蜜蜂。
端午节前来了个新厨娘,河北口音重得像是含着枣核说话。她蒸的艾草糕有父亲最爱的豆沙馅,我多吃了一块,结果半夜吐得天昏地暗。母亲举着蜡烛查剩饭时,在泔水桶里翻出半包砒霜。那晚我们谁都没睡,母亲抱着我坐在门槛上数星星,她数到紫微星时突然冷笑:"如今坐在那位置上的人,怕是连星图都认不全。"
最难过的是九月廿八。往年这天,宫里会抬出父亲最爱的金丝楠木屏风。如今我只能对着墙壁上漏雨的痕迹发呆,水渍蜿蜒得像黄河故道。母亲翻出父亲留下的牛皮舆图,指着幽州的位置说:"你爹在这留了三万精兵..."舆图边角已经霉烂,她的指甲在蓟州的位置抠出个窟窿。
开宝六年冬,母亲病得起不了身。她把我叫到床前,从枕下摸出块带血的帕子,上面歪歪扭扭绣着"周"字。"这是你爹亲征太原时,我给他绣的平安符..."母亲的眼窝深得能盛住烛泪,"记住,别恨赵家人,要恨就恨我们孤儿寡母守不住江山。"
送葬那日,房州城飘着冻雨。棺木出城时,张管家突然拦住抬棺的百姓:"郑王殿下,这椁顶的蟠龙纹逾制了。"我解下孝服上的麻绳,一圈圈缠在棺木上。麻绳勒进掌心的瞬间,突然想起六岁那年,父亲教我挽弓时说过:"手上有茧,心里才不慌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