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十国篇前蜀 高祖王建(第3页)
当夜在后园舞剑,王宗涤急匆匆跑来:"义父真要奉诏去勤王?"我反手把剑插进石凳,剑柄嗡嗡直颤:"李克用朱温在黄河边撕咬,咱们去凑什么热闹?"说着扯开衣襟,露出胸口那道三寸长的疤:"这伤是护驾留下的,人情早还清了!"
后来韦昭度在返程路上暴毙,朝野都传是我下的毒。只有贴身侍卫知道,那老儿临走前夜,我往他行囊里塞了包蜀椒:"长安天寒,大人路上暖暖身子。"如今想来,这蜀椒终究没能暖热大唐的江山。就像当年在忠武军吃的硬面饼,嚼着嚼着就碎成了渣。
天复七年(907年)春分那日,成都的桃花开得邪乎。朱温在汴梁称帝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浣花溪畔钓鱼。鱼漂猛地往下一沉,钓竿弯成满月,拉上来竟是条金鳞红尾的鲤鱼。亲兵们呼啦啦跪了一地:"此乃祥瑞!"我拎着鱼鳃瞅了半天,突然想起四十年前汴河冰面上那滩血——原来不是鱼要上钩,是时势催人老。
七月初三,武担山下的祭坛垒得比城墙还高。礼官捧着龙袍过来时,我正蹲在廊下啃凉面。辣椒油滴在十二章纹上,慌得老太监直哆嗦:"陛下...这..."我抹了把嘴站起来:"慌啥?当年朕在忠武军当伙夫,油星子溅到周将军脸上都没见你们这般作态。"
登基大典进行到一半,东南角突然乌云压顶。韦庄捧着玉玺的手直打颤,我却仰天大笑:"好得很!老子打江山时哪次不是顶着雷雨?"话音刚落,一道闪电劈在五里外的望江楼,暴雨倾盆而下。我在雨幕中接过传国玺,冰凉的金镶玉硌得掌心生疼——这玩意儿比杀猪刀沉多了。
头桩烦心事出在改元那天。礼部呈上"武成"的年号,我把折子摔在龙案上:"成个屁!朕要的是'永平'!"满朝文武面面相觑,还是冯涓这老滑头会说话:"陛下圣明,永平二字最合休养生息之意。"其实他们哪知道,我是想起娘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:"建儿,啥时候能过个太平年?"
真当上皇帝才发现,龙椅就是个钉板。永平二年(909年),义子王宗涤在绵州私蓄甲兵。那日朝会,我盯着他战袍下鼓起的锁子甲,突然问:"听说你新纳的妾室是荆南高季昌的侄女?"满殿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声,宗涤的冷汗顺着下巴颏滴在青砖上。下朝后我单独留他,从怀里摸出块粗麻布:"认得么?这是你十四岁投军时裹脚的布。"当夜宗涤自解兵权,我却对着烛火坐了一宿——打天下的刀,终究不适合守江山。
最让我窝火的是永平五年(912年)的盐税案。简州刺史张虔陀贪了三十万贯,刑部查案的说辞比账本还漂亮。我在紫宸殿摔了茶盏,带着羽林军连夜出城。赶到简州时正值集日,我裹着羊皮袄蹲在盐铺门口,听贩夫走卒骂了三个时辰。回宫后把十二个涉案官员捆到宣德门前,当着百姓的面亲自动刀。血溅到龙袍上时,有个老妇颤巍巍喊了声:"青天大老爷!"我鼻子一酸,差点没绷住——这声称呼,可比"万岁"实在多了。
晚年最爱去城西的军器监转悠。天成元年(916年)腊月,我摸着新铸的陌刀对少府监说:"这刀背薄了半分。"老匠人吓得跪地请罪,我却想起光启元年守邓州时,那把砍得只剩半截的横刀。后来少府监按我的法子加了道淬火工艺,新刀能连劈十八层牛皮——只是握刀的手,早就布满老人斑了。
立太子这事折腾得最久。王宗衍那小子在宴会上作艳词,我当场掀了桌案:"蜀中文脉就是被你这种浪荡子败坏的!"可转头看见他娘小徐妃垂泪的模样,又想起当年攻成都时,她爹开城门献降的旧事。册立诏书盖印那夜,我在祖庙跪到三更:"列祖列宗在上,不肖子孙王建,到底还是输给了枕头风..."
最痛快的是同光元年(923年)秋收。探子来报李存勖灭梁称帝,我正啃着烘柿饼,闻言笑呛了嗓子:"好!好!朱三这厮也有今天!"当即下旨开放米仓,西蜀三十二州减赋三年。那夜在摩诃池上泛舟,满天星斗倒映水中,恍惚看见四十年前嘉陵江上的月影。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,忽然觉得这皇帝当得也不算太差。
如今躺在这永安宫里,药味儿熏得人发昏。昨儿宗衍来请安,身上熏香呛得我直咳嗽。这崽子哪知道,他爹最闻不得香料——当年钻陈仓城狗洞时,守城叛军烧的就是这种西域沉香。
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,恍惚回到咸通九年的许州城。十七岁的我攥着杀猪刀,刀刃上的血珠将坠未坠。娘在身后哭喊:"建儿快跑!"我扭头看见衙役手中的铁链,却不知这一跑,就是五十年的血雨腥风...
外头更鼓响了四下,该上朝了。挣扎着要起身,才想起昨日已让太子监国。枕边搁着未批完的奏折,最上头那本说荆南高季昌又来袭扰。提朱笔想写个"战"字,手抖得厉害,墨汁晕开像团黑雾。
晨光漏进窗棂时,听见宫门外隐约传来市井喧哗。卖杏花的、熬糖粥的、打铁器的声响混作一团,竟比丹墀下的山呼万岁还要真切。摸到胸前那道箭疤,突然笑出声——这轰轰烈烈一辈子,到底还是活成了当年汴河冰面上,那个偷羊头的贼王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