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后蜀 高祖孟知祥(第2页)
夜半查库时,掌书记毋昭裔举着灯笼的手直抖。账册上的墨迹还没干透,去年秋税凭空少了三十万石。我抓起把粟米碾了碾,新米掺着陈粮的碎屑簌簌往下掉。赵季良气得踹翻粮囤:"这群蠹虫!"
我没说话,转头去看庭院里那株歪脖子梅树。枝头花苞让雪压得低垂,倒让我想起洛阳宫里庄宗最爱的那盆绿萼梅。当年他提着金剪修枝时说:"花要开得好,就得狠心剪。"如今这西川的枯枝,也该修修了。
上元节那晚,我在府衙摆了十桌"春酒"。赵廷隐带来的舞姬踩着《胡旋》的鼓点转圈,石榴裙扫翻了案头的酒盏。酒过三巡,我忽然把户曹的账册摔在庭中。羊皮封面砸在青砖上的闷响,惊得乐工断了弦。
"诸位看看,去岁军粮短了八万石。"我拈着颗盐渍梅子,"可巧前日清库,在江源县三个粮商地窖里..."话没说完,赵廷隐的象牙箸当啷落地。满座鸦雀无声,只有炭盆里火星子噼啪炸响。
第二天卯时,十七颗人头挂在北城门。血顺着城墙砖缝往下淌,把"安民告示"染得通红。我坐在城楼吃抄手,辣油溅在赵季良的袍袖上:"看见没?蜀人吃辣,血都是热的。"
整顿完吏治已是仲春。都江堰的桃花水泛着泥腥味,我蹲在鱼嘴堰看民工捞江石。老堰官说宝瓶口去年冲毁的堤岸,得用三年才能补牢。我脱了靴袜踩进刺骨的江水,脚底板贴着河床的卵石:"三年?等秋汛来了,成都百姓的屋基都要泡酥了。"
当晚召集工匠,我把太原铸陌刀的模子往案上一拍:"用这个浇铁牛,沉在鱼嘴分水。"铁匠头直摇头:"使不得!一尊铁牛要耗五千斤生铁..."我抓起把江砂灌进他衣领:"蜀中的铁不够,就拿贪官的宅门钉来凑!"
七月流火,三尊铁牛镇住宝瓶口那日,赵季良从青城山请来的道士正在作法。香炉里腾起的烟柱直上云霄,老道突然指着岷江惊叫:"龙抬头!"我顺着他哆嗦的手指望去,哪有什么龙,分明是铁牛分出的水线在朝阳下泛着金鳞。
消息传到洛阳,安重诲又出了新招。朝廷突然要加征"助军钱",说是为防契丹南下。我看着邸报笑出声——契丹人还在幽州啃沙子呢。赵廷隐捧着算盘愁眉苦脸:"加税三成,怕是要激起民变..."
"变不了。"我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个圈,"告诉各县,今年秋赋改收布匹。"季良眼睛一亮:"蜀锦价高,折算下来..."我抹掉水渍:"再传令,让织户每织十匹,可抵三成税。"
这招比铁牛还管用。腊月里,成都府的织机声响得彻夜不绝。商队驮着蜀锦出剑门关时,押车的兵卒怀里都揣着盐引——那是跟关中豪强换战马的凭证。安重诲派人来查税,对着满仓彩缎直瞪眼:"这...这不合规制!"
长兴二年开春,我带着李氏去浣花溪看新开的木芙蓉。马车经过草堂寺,忽听得墙内传来诵经声。夫人撩起车帘的手顿了顿:"是《仁王护国经》..."话音未落,寺门里冲出个满脸是血的和尚,身后追着五六个提棍的衙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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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踩住滚到脚边的佛珠,碾开来看,檀木芯里嵌着金箔。知客僧抖得像筛糠:"刺史大人要征铜像铸钱..."李氏突然攥紧我衣袖,指甲隔着布料掐进肉里。当年在邢州,官军也是这般抢走祖祠的铜香炉去铸箭镞。
三日后,益州刺史换了人。新上任的是个落第举子,在告身上按手印时激动得打翻砚台。我递过帕子让他擦墨:"记住,百姓的香火比官府的铜臭干净。"
夏至前后,南诏使臣送来三只孔雀。那扁毛畜生拖着金翠尾羽在庭院里踱步,像极了洛阳宫里趾高气扬的宦官。副使递上礼单时,特意强调今年少了五百斤硇砂。赵季良刚要发作,我按住他胳膊:"告诉蒙嵯巅,用战象换。"
秋收时,三十头战象踩着地动山摇的步子进了成都城。驯象人吹着骨笛,象背上绑着整捆的藤甲。我在校场试射火箭,箭头裹着南诏特产的猛火油。皮甲象奴举着藤牌冲来,火焰腾起时,焦糊味里混着象鸣,竟有几分像当年汴州粮车燃烧的气息。
安重诲终于按捺不住了。长兴三年惊蛰,七万禁军突然陈兵剑门关外。监军李严这回不送毒酒了,改送劝降书。帛书上洒着龙涎香,字句比砒霜还毒:"...尔等不过冢中枯骨..."
我把帛书垫在茶盏下,唤来工匠重铸城门铰链。烧红的铁水浇进模子时,青城山运来的阴沉木正在打造新床弩。赵廷隐连夜清点府库,说存粮够吃两年。李氏默默把三个儿子送回太原,临行前在我中衣缝了块护心镜。
四月十八,李严的前锋开始攀关。新铸的千斤闸轰然落下时,我正站在敌楼啃锅盔。改良过的床弩能连发五矢,第一轮齐射就把云梯钉成了刺猬。暮色降临时,关前堆起的尸墙比城墙矮不了多少。李严的帅旗在火光中摇晃,我突然想起当年在潞州,存勖说要做天下共主时的眼神。
半夜巡关,守军抱着长矛打盹。我解下大氅盖在小卒身上,摸到他怀里的家书露出半截——"阿母病愈,勿念"。赵季良举着火把过来,我摆摆手:"让弟兄们轮班睡会。"转身望见关山残月,恍然惊觉自己竟已五十六岁。
僵持到五月,关中传来急报:安重诲被诛九族。李严的粮道突然断了,七万大军饿得开始啃皮甲。那日我故意放个信使进关,他捧着李严的私印跪地求饶时,发髻里还沾着草屑。赵季良问要不要追歼残军,我望着南飞的燕群:"穷寇莫追。"
七月流火,洛阳来了新诏书。这次是明宗亲笔,把西川节度使改成了蜀王。金册送到那日,我正带着孙儿在锦江边钓鲈鱼。孩子攥着钓竿突然说:"阿爷,鱼咬钩时要松线。"我望着江心漩涡轻笑,这话该说给安重诲听。
秋分祭天时,我特意选了当年郭崇韬被杀的日子。祭坛上的太牢刚摆好,狂风骤起,三柱线香齐齐折断。赵廷隐吓得面如土色,我却大笑出声,抓起生肉掷向苍穹:"苍天有眼!"
是夜,李氏对着铜镜梳头,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:"该铸钱了。"我摩挲着新刻的蜀王印,印钮上的貔貅獠牙正好硌着掌心。当年在太原推粮车的老农要是看见这场面,怕是要吓得跪地喊菩萨。
长兴四年开春,第一批蜀钱出炉时,我蹲在钱监看匠人翻模。铜水注入"广政通宝"的砂范,腾起的青烟里裹着硫磺味。掌冶官说加了南诏的镍矿,钱币摔不碎。我捡起枚滚烫的铜钱,边缘的毛刺扎进指腹——乱世的钱,就该带点血性。
清明那天,三万多降卒在都江堰入籍。我站在观澜亭看他们领农具,有个独眼汉子突然冲出队列,被亲卫按在泥地里。我摆手示意松绑,他扬起脸时,左眼的刀疤像条蜈蚣:"孟王爷,我这条命是您从剑门关捡回来的..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