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后蜀 高祖孟知祥(第3页)

 "不是捡,"我把锄头塞进他手里,"是借。等秋收看收成还利息。"满堰的哄笑声惊起白鹭,扑棱棱飞向正在放晴的天际。赵季良捋着胡子嘀咕:"这可比洛阳的《均田令》实在。"我抓起把新垦的土块,里面混着去岁的谷壳——乱世的根,总要扎在实实在在的泥土里。

 长兴四年的春雷在锦江上炸响时,我正给新栽的梧桐培土。雨点子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,赵季良提着袍角深一脚浅一脚跑来,泥浆溅得奏章上全是斑点:"洛阳来使!带着九旒冕呢!"

 明宗的诏书这回镶了金边,说要把东川也划进蜀王封地。我摸着礼单上的青玉圭,冰凉触感顺着指尖爬到心口——当年郭崇韬就是捧着这样的玉圭进的成都。李氏在屏风后突然咳嗽,帕子上的血丝像落在雪地的红梅。

 "接不接?"赵季良的喉结上下滚动。我望见檐下新筑巢的燕子正在衔泥,突然把诏书扔进炭盆。火舌卷起绢帛的瞬间,青烟里腾起个模糊的人影,像是当年在太原城头共饮的存勖。

 五月端午,东川节度使董璋的密使顶着艾草香混进王府。那人摘下斗笠,露出脸上黥印:"我家主公愿献七州之地..."我掰开粽子蘸着红糖,看他喉结随着枣核上下滑动:"董璋上月刚娶了安重诲的侄女?"
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
 密使的冷汗滴进青瓷碗,糖汁里浮起个浑浊的圈。三日后,三万蜀军出剑阁,我亲自擂的出征鼓。鼓槌裹着虎皮,每敲一下都震得胸腔发麻。赵廷隐带着前军走到绵谷时,董璋的檄文正好送到案头,骂我"沐猴而冠"的墨渍还没干透。

 八月十三,两军在汉州摆开阵势。董璋的赤旗军列阵像条蜈蚣,首尾隔着五里地。我蹲在山坡上嚼着薄荷叶,看日头慢慢爬到天灵盖。未时三刻,东南风卷着沙尘扑进敌阵,突然挥动令旗。埋伏在芦苇荡的藤甲兵点起火把,裹着猛火油的箭矢追着风势窜成火龙。

 董璋的嘶吼声隔着三里地都能听见:"孟老贼!"我端起千里镜,看见他金冠上插着的孔雀翎着了火,活像只炸毛的鸡。赵季良递来水囊时,我发现自己的手在抖——不是怕,是当年在柏乡落下的箭伤犯了。

 九月九登高那日,东川七州的户籍黄册堆满了武库。李氏在插茱萸时突然晕倒,巫医说是心气郁结。夜里守着她喝药,窗外的月光把白发照得雪亮。她攥着我的手突然笑:"当年你说要带我看遍蜀中牡丹..."

 我连夜派人去彭州移栽百株醉西施,没想到花开那日,她已看不清颜色。花瓣落在药碗里,被她当成蜜饯嚼着吃了。赵季良背过身抹眼睛,我盯着案头堆积的奏章,忽然觉得砚台里磨的不是墨,是这些年淌干的血。

 应顺元年正月,洛阳那个姓闵的皇帝换了年号。新来的监军捧着《削藩诏》在堂前抖得像片落叶,我让他在青羊宫当了洒扫道人。清明祭祖时,三儿仁赞在坟前摔碎祭器,我抽断两根藤条才逼他说实话——原是赵廷隐的女儿怀了身子。

 "混账!"藤条抽在石供桌上迸出火星,"赵家握着三万府兵!"李氏挣扎着从病榻爬起来,簪子上的珍珠散了一地:"孟家的种...不能流在外头..."当夜,赵府送来六十抬嫁妆,最重的箱子里装着虎符。

 七月流火,我在校场试新制的神臂弓。三百步外的人形靶突然喷出血雾——竟是绑着的契丹俘虏。赵季良扯谎说是死囚,可我分明看见那人脖颈上的狼头刺青在抽搐。回府路上经过浣花溪,水面漂着的落花突然变成邢州城隍庙的纸钱。

 清泰元年腊月,洛阳传来契丹南下的消息。朝堂上吵着要联蜀抗虏,明宗的亲笔信里带着泪痕。我站在都江堰铁牛旁,看工匠给牛角包金:"告诉石敬瑭,想要蜀盐,拿幽云十六州来换。"

 赵廷隐带着使团北上前夜,我往他行囊塞了包蜀椒:"当年安重诲最爱这个味。"开春时,雁门关外果然飘起蜀锦裁的旌旗。赵季良说契丹可汗的阏氏戴着蓉城出的金步摇,我大笑三声,咳出的血痰染红了半幅舆图。

 四月八佛诞日,李氏没撑到浴佛仪式。她走时攥着块护心镜,是我当年在太原亲手打的。镜面早磨花了,照人像蒙着层雾。下葬那日,仁赞在灵前摔了孝盆,瓦片划破手掌也不包扎。我望着棺椁封土,忽然想起六十年前邢州城破时,母亲也是这样红着眼圈埋了小妹。

 六月,三川大旱。我光着脚上青城山求雨,石阶烫得脚底起了泡。老君阁的签筒摇了三遍,掉出的竹签刻着"亢龙有悔"。当夜雷雨倾盆,我站在露台任雨水浇透,恍惚看见存勖在云层里举杯:"孟七,这局算你赢?"

 天福元年秋,契丹终究破了洛阳。石敬瑭送来镶着东珠的冕旒,说要共分天下。我让使者捧着珠冠站在庭中喂蚊子,直到那颗东珠被叮出个黑点。赵季良连夜誊抄《出师表》,我说不必,在潼关旧地图上画了个圈:"该哭的是他石敬瑭。"

 腊月祭灶那日,仁赞带着孙儿来讨赏。孩子抓周时直奔龙泉剑,我刚露出笑纹,却见他转手把剑塞进了铸钱模子。赵廷隐打圆场说"天生财相",我盯着模子里凝固的铜剑,突然看清孟家的运数——终究要熔在蜀地的炉火里。

 除夕守岁,我支开众人独坐武库。架上横刀映着烛火,像条冬眠的蛇。取下存勖赐的玉带时,夹层突然掉出片帛布,褪色的字迹刺痛眼睛:"...若异日天下有变,太原武库东三列..."原来他早在二十年前就给我备好了棺材本。

 上元节观灯时,仁赞指着"鱼跃龙门"灯舫说要做新朝雅乐。我掰开半块龙眼酥,糖馅流出来像道伤疤:"雅乐?你祖父听的是邢州城头的丧钟。"孩子吓得噎住,赵廷隐忙打岔说南诏进贡了会唱歌的孔雀。

 二月二龙抬头,我在校场吐了血。医官说是心脉旧伤,开的药方里竟有邢州紫石英。夜半疼醒时,看见仁赞跪在榻前,手里攥着改过的继位诏。我抓起床头药碗砸过去,褐色的汤药在砖地上汇成个狰狞的鬼脸。

 三月三,硬撑着去武侯祠上香。诸葛像前的长明灯爆出灯花,老道士说是大吉之兆。我摸着《出师表》石碑上的裂痕,突然问赵季良:"你说孔明五丈原上那盏灯,是不是自己掐灭的?"

 弥留那夜,满城柳絮飘得像雪。我攥着半块太原带来的马掌铁,听见仁赞在门外和赵廷隐争执赋税。更鼓响到三遍时,梁上燕子突然惊飞,撞翻了李氏生前最爱的绿萼瓶。碎瓷声里,恍惚回到十二岁那年的邢州城头,父亲的红缨枪尖正挑破晨曦——这回,总算能追上那抹血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