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南唐后主李煜(第2页)
登基那日,冕旒压得脖子生疼。十二串玉藻晃得眼前发花,祭文念到"嗣守鸿基"时,喉头突然腥甜。我硬生生咽回去,瞥见阶下老臣在抹眼泪。回宫路上经过旧日书房,窗纸破了个洞,飘出股霉味。仲寓在轿辇里扯我袖子:"爹,什么时候再去放纸鸢?"
夜里批完第一摞奏章,朱砂漏了满案。娥皇端来莲子羹,白瓷碗映着残烛。我舀起一勺,突然问她:"那年翻墙头,你怎知是我?"她愣怔片刻,笑出两个梨涡:"除了李六公子,谁家郎君会踩着槐花偷琵琶?"
殿外更鼓敲过三响,我摸着案头缺角的砚台。这砚是父王用过的,边沿有道裂痕,像极了金陵城墙的缺口。娥皇伏在案边睡着了,鬓角白丝混在青丝里,恍惚还是十五年前鹅黄襦裙的模样。我蘸饱墨,在废纸上写:"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。"最后一笔拖得太长,污了半张纸。
登基头三年,我常把奏折摊在瑶光殿的地砖上批。娥皇说这样伤眼睛,我却贪恋从雕花窗漏进来的那缕光。光里浮着细尘,像极了那年汴京使臣酒盏中晃动的琥珀光。礼部尚书第五次劝我迁去澄心堂理政时,我正蹲在地上数蚂蚁——奏报说常州闹了蝗灾。
"官家,这成何体统......"老头子的白胡子直颤。我蘸朱笔在折子上画了只振翅的蝗虫,翅膀尖正好戳着"赋税"二字:"传旨,常州今秋免赋,开太仓粮二十万石。"老尚书扑通跪下,额头磕在青砖上咚的一声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日他怀里揣着辞呈。
开宝元年深秋,汴梁来了位姓卢的枢密使。宴席摆在澄心堂,我特意换上素色襕衫。卢大人盯着我腰间玉带看了半晌,突然笑出声:"国主这玉带,倒比我们官家的还鲜亮。"娥皇在屏风后轻咳,我捏着蟹八件的银锤子,敲开第三只蟹螯。
那夜雪下得紧。卢大人醉醺醺攥着我手腕:"李国主可知,我们陛下在讲武殿摆了张金陵沙盘?"他手指冰凉,吐出的酒气喷在我耳后,"每日退朝都要摆弄半个时辰呢。"屏风后琵琶弦"铮"地断了,娥皇指尖渗出血珠。
转过年来,韩王从善要去汴京朝贡。临行前夜,他跪在垂拱殿不肯起:"官家,臣此去怕是......"我扶他时摸到他袖中硬物,是柄镶翡翠的匕首。"带着防身。"我说完就后悔了。他上船那日,我往他包袱里塞了包金陵盐渍梅——他打小晕船。
三个月后,从善的信到了。信纸皱得厉害,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。他说汴京的梅子酸得倒牙,说官家赐的宅子挨着汴河,夜夜听得到纤夫号子。信末字迹突然潦草:"兄当早备楼船。"我盯着最后四个字看了半宿,娥皇起身添了三次灯油。
那年七夕,我在瑶光殿顶搭了竹榻看星子。娥皇指着银河说牛郎织女可怜,一年才见得一回。话没说完就咳出血来,星星点点溅在月白裙裾上。太医说是痨症,得用长白山的百年老参吊着。我连夜派了八百里加急,结果边关回报,宋军卡着商道不让过。
重阳节那日,娥皇攥着我袖口要听《霓裳羽衣曲》。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琵琶横在膝头都扶不稳。弹到破阵乐那段,弦突然崩断,在她颈侧划出道血痕。我慌着要找绢帕,她却望着窗外笑:"重光你看,菊花开得正好。"
她走的那天是寒露。晨起还说要吃蟹粉小笼,等我从御膳房端来,人已经凉了。仲寓趴在她身上哭,五岁的人儿,哭起来像受伤的小兽。下葬时我把烧槽琵琶放进棺椁,老太监扯着嗓子喊"不合礼制",我踹翻了他捧着的金缕玉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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守丧二十七日,我在灵堂抄《金刚经》。抄到"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"时,狼毫突然炸开,墨点子污了满纸。窗外闪过鹅黄裙角,我以为是娥皇,追出去却撞见女英抱着食盒。她眼睛肿得桃儿似的,说阿姐临终前留了话给我。
"阿姐说......"女英哽咽着扯自己裙带,"说让官家把佛经第三十六卷烧给她。"我愣在原地。哪有什么第三十六卷,我们共读的佛经都只有三十五卷。夜风卷着纸灰打旋,女英突然扑进我怀里,发间茉莉香和娥皇一模一样。
开宝四年春,宋太祖遣使来索《霓裳羽衣曲》谱。我在宴席上摔了玉杯,碎碴子划破掌心。使臣皮笑肉不笑:"我们陛下说,此曲本属盛唐,留在江南可惜了。"我盯着案上血渍,想起二十年前父王吐在曲谱上的那口血。当夜我把曲谱扔进火盆,火舌窜起时,恍惚看见娥皇在火光里跳舞。
女英入宫那日,金陵下了桃花雪。她穿着娥皇旧时的鹅黄襦裙,鬓边却换了金步摇。合卺酒喝到一半,她突然问:"姐夫可还记得那年墙头槐花?"我手一抖,酒液洒在龙纹褥上。红烛爆了个灯花,她腕上玉镯碰着金盏,叮当一声。
从此我唤她"小妹",她偏要我叫"周后"。朝臣们上折子劝谏,说国丧未满三年。我把折子捆成捆垫在书案脚下,硌着砚台刚刚好。女英倒比娥皇泼辣,有回撞见谏议大夫在廊下嘀咕,抄起扫帚把人打出宫门。夜里她替我揉着太阳穴:"这帮老货,砍十个九个不冤枉。"
八月十五那夜,我们在瑶光殿顶赏月。女英突然指着宫墙外:"你听,有人在唱《望江南》。"我侧耳细听,却是乞儿讨饭的梆子声。她靠在我肩头哼小调,哼着哼着哭起来:"阿姐从前总唱这个哄我睡。"
宋军压境的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教仲寓画竹。笔尖一顿,墨团污了宣纸。张洎冲进来时官帽都歪了,说曹彬的水师过了采石矶。我盯着那团墨渍,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夜在父王榻前,檀香混着死气的味道。
"派徐铉去汴京!"我扯过擦笔的绢帕抹手,"他不是口若悬河吗?去跟赵匡胤讲道理!"女英掀帘进来,手里端着定惊茶。她今日梳了高髻,竟有几分像当年的娥皇。
徐铉回来那日,我正在后苑挖酒窖。他说赵匡胤在便殿接见他,劈头就问:"李煜何故反?"老学士引经据典辩了半日,宋太祖按剑大笑:"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!"我攥着酒坛的手一松,十五年的女儿红碎在青石板上,洇出暗红痕迹。
腊月廿三祭灶那日,曹彬围了金陵。我在城头看见宋军连营百里,炊烟比栖霞山的枫林还密。张洎说城内存粮可支三年,话音未落,就听"轰"地一声巨响。投石车砸塌了南门箭楼,碎石飞溅到我龙袍下摆。女英冲上城头给我系大氅,发髻被风吹得散了一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