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南唐后主李煜(第3页)

 围城第三个月,宫里开始杀马充饥。那匹玉花骢是我二十岁生辰时娥皇送的,倒在我面前时,眼角还挂着泪。女英把马肉剁成馅,包了最后一顿荠菜饺子。仲寓边吃边哭,说想回东宫喂锦鲤。

 正月十五上元夜,宋军总攻。我在澄心堂摆酒,请了十几个老臣。烛台不够用,拆了佛前的长明灯。酒过三巡,礼部尚书突然嚎啕:"臣等愿效死社稷!"老头醉得站不稳,撞翻了屏风。屏风后是我新填的《临江仙》,"樱桃落尽春归去"那句墨迹未干。

 子时二刻,宫门破了。我拉着女英往净居殿跑,她绣鞋跑丢一只。佛像后的暗格是父王在位时修的,里头还塞着本《孝经》。我们缩在夹壁里,听见宋军举着火把挨间搜查。有兵士在佛前撒尿,女英死死咬住我手腕。

 被拖出夹壁时,天刚蒙蒙亮。曹彬的靴底沾着血泥,他接过降表却不下跪。我解玉带时,金镶玉的卡扣怎么也掰不开。最后是女英用银簪子挑开的,她手指冻得通红,簪头凤翅晃得人眼晕。

 押出宫门那刻,我回头望了望瑶光殿的飞檐。积雪簌簌落下,像极了那年七夕的银河。女英突然说:"阿姐的琵琶还在净居殿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推上囚车。铁链卡在昨天被咬破的手腕上,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。

 囚车碾过秦淮河石板时,我数着铁链的环数。三十九环,正合我年岁。女英蜷在对面车上,发间粘着草屑。有个宋兵拿枪杆挑她裙摆,我吼了声"竖子敢尔",喉头立刻被枪柄捅出血来。血滴在锁骨上,烫得人发颤。

 汴京的宅子挂着"违命侯府"匾额,是赵匡胤亲笔写的。朱漆大门推开时,霉味扑得人倒退三步。女英摸着门框上新刻的刀痕:"这原先是户部王侍郎的宅子。"她父亲周宗当过南唐宰相,认得出汴京官宅的规制。我盯着天井里那株半枯的槐树,突然想起二十五年前翻过的墙头。

 开宝九年正月,赵匡胤召我们进宫守岁。女英被内侍带走更衣,回来时嘴唇咬得出血。她发髻里多了支金步摇,凤凰眼睛镶着红玛瑙。那夜回府,她在浴桶里泡了两个时辰。我蹲在屏风外头,听水声混着呜咽,把《破阵子》最后一句"教坊犹奏别离歌"嚼碎了咽进肚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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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二月二龙抬头,新帝赵光义赐宴。席间让我填词助兴,我说嗓子疼。他摔了玉杯,碎瓷溅到我袍角:"李卿当年在金陵,不是号称'钟隐居士'么?"我盯着他腰间玉带——正是我降时解下的那条。女英在案下掐我大腿,起身跳了支《金莲舞》。她赤足踏着瓷片,血印子像落梅。

 清明那日,我们偷摸在后院烧纸。黄表纸刚点着,守门的老卒就泼来一盆水。"侯爷,宫里忌讳这个。"他鞋面上绣着金线,是去年腊月赵光义赏的。女英把湿纸灰拢进帕子,夜里缝进枕头。那之后她总做噩梦,有回惊醒时抓着我的手喊"阿姐"。

 五月端阳,赵光义差人送来雄黄酒。宣旨太监捏着嗓子说:"陛下念着侯夫人最怕蛇虫。"女英接酒时手抖得厉害,琥珀液泼湿了海棠纹裙裾。当夜她发起高热,梦里直说胡话:"玉带......玉带缠脖子......"我在她枕边守到五更,听见巡夜的金柝声与金陵打更的调子一模一样。

 七月流火,旧臣徐铉来访。他穿着紫袍,腰间鱼袋晃得人眼花。女英端来隔夜的茶饼,他蘸着茶水在案上写"慎言"。临走时袖子里掉出本《江南野史》,正翻到"小周后秘事"那章。我踩住书册,看他慌慌张张告退的背影,突然明白当年徐铉在汴京大殿上的慷慨陈词,原也是出戏。

 八月十五,赵光义召女英进宫赏月。她临走前把娥皇的旧簪子插在我发髻里:"重光,你头发白得真快。"三更时宫车送回个裹锦被的人,女英手腕上全是牙印。她蜷在榻上哼金陵童谣,哼到"家家乞巧望秋月"突然发了癫,把锦被撕成条缕。

 那夜我翻出藏了三年的酒曲,在后院槐树下埋酒。挖到二尺深时碰到硬物,竟是半截琵琶颈。木头被虫蛀得酥烂,只剩"烧槽"二字还隐约可辨。我把残木揣进怀里,土坷垃掉进衣领也顾不上。女英倚着门框笑:"姐夫藏了什么好东西?"月光照得她半边脸惨白。

 太平兴国三年元日,赵光义赐了新袍。女英替我系腰带时突然说:"这料子比当年娥皇姐裁的夏衣还软。"我手一抖,玉带扣掉在地上摔成两半。外头顿时冲进四个侍卫,说是听见"玉碎之声"。女英拾起碎片笑:"陛下圣明,连我们夫妻闺趣都要管。"

 三月三上巳节,我在后院池子里放纸船。徐铉偷塞给我的密信上说,江南遗民在润州聚义。正看到"八千子弟"那句,背后突然传来赵光义的声音:"李卿好雅兴。"我慌忙吞信笺,被他掐着脖子抠出来。纸团在池水里化开,墨迹晕成个"反"字。

 当夜来了阉人,说要收走所有笔墨。女英把眉黛塞进亵衣,说这个也能写字。我们窝在床帐里,借着月光在袖口写词。她腕子细,能写下整首《浪淘沙》。天亮前蘸着唾沫抹掉,皮肤上留着一道道青痕,像刺配的囚印。

 七夕那晚,我们偷了半坛雄黄酒。女英说学当年在瑶光殿顶看星,踩着柴垛爬上屋顶。瓦片松动了三块,她坐稳时裙裾勾破了。我指着银河说:"牛郎该过河了。"她突然大笑,笑出眼泪:"你我倒不如牛郎织女,连一年一见都盼不来。"

 赵光义赐的牵机药来得突然。那日内侍端来壶酒,说是江南新贡的秋露白。我抿了口觉得涩,女英抢过杯子要喝,被老太监架住胳膊。"陛下专程赏给侯爷的。"他眼皮耷拉着,像尊泥塑的菩萨。

 我最后看见的是女英撞向柱子的身影,血溅在"违命侯府"的匾额上。药劲上来时,浑身骨头都在抽筋,仿佛有千万根丝线绞着关节。倒地那刻,怀里掉出烧槽琵琶的残木,二十二根琴弦早在七年前就断在金陵大火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