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吴越 成宗钱弘佐

那年我十三岁,刚为父王守完二十七日孝。叔父钱元瓘临终前把玉玺塞进我怀里时,手心还是温热的。我至今记得他眼里的血丝,像蛛网般缠在浑浊的眼球上:\"佐儿,吴越的江山要压在你肩上了。\"


 大殿外跪着黑压压的臣子,雨水顺着琉璃瓦往下淌。内侍监递来的即位诏书墨迹未干,我瞥见左下角盖着中书令的朱砂印。三朝元老沈崧站在丹墀左侧,他的朝服下摆沾着泥点,想必是冒雨赶来时溅上的。礼部尚书正在宣读先王遗诏,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\"...以尔弘佐,嗣守神器...\"


 \"王上,该接印了。\"沈崧突然开口,惊得我手一抖。鎏金铜印沉甸甸的,压得我腕骨生疼。抬眼望去,阶下跪着的三位顾命大臣中,内衙统军使戴恽的盔甲格外刺眼。他腰间别着的弯刀本该解下,此刻却明晃晃地悬在那里。


 那天夜里我蜷在龙床上数更漏,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打得啪啪响。乳母张氏端着安神汤进来时,我正对着烛火看虎符。这是父王临终前交给我的最后物件,青铜铸的虎头在火光下泛着幽光。\"老夫人说,明日卯时要召见三位辅政大臣。\"张氏替我掖了掖被角,她的手有股淡淡的沉香味。


 第二天在文德殿见着祖母吴夫人时,她正用银剪修整佛手柑的枝叶。檀木案上摆着昨夜戴恽递来的奏折,说要扩建水师营房。\"佐儿可知戴将军要多少银子?\"祖母把剪子往青瓷盘里一搁,叮当一声响。我翻开奏折,被上面墨写的数字惊得倒吸凉气——足足三十万贯。


 那年冬天特别冷,西湖结了三指厚的冰。腊月廿三祭灶那天,禁军都统胡进思突然夤夜求见。他斗篷上落满雪粒子,进暖阁时带进一股寒气:\"戴恽在城南私宅藏了三百套明光铠。\"我握着笔的手一顿,朱砂在奏折上洇开一朵血似的花。


 正月初八开印大典,我穿着新制的玄色衮服站在城楼上。戴恽照例佩着那柄弯刀,刀鞘上的红宝石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。礼炮响到第七声时,禁军突然从四门涌入。我看着戴恽被按倒在地,他挣扎时盔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。\"王上!臣冤枉!\"他的嘶吼淹没在喧天的锣鼓声里。沈崧站在我左侧,我听见他倒抽冷气的声音。


 那夜祖母在佛堂诵经到三更。我跪在蒲团上,看着香炉里升起的青烟。\"佐儿做得对。\"祖母数着念珠的手突然停住,\"但明日早朝,该给沈相国加封太子太傅了。\"我盯着佛龛里慈悲的菩萨像,突然明白父王常说\"朝堂如棋局\"是什么意思。


 次年春闱放榜那日,我在集贤殿接见新科进士。十九岁的范旻站在最前面,青衫被春风鼓得猎猎作响。他论江淮漕运改良的对策让我眼前一亮,当即点了头名。沈崧却皱着眉出列:\"王上,按祖制该取吴郡士子...\"我笑着打断他:\"沈相可知今年吴越纳粮多少石?\"他愣住的样子让我想起去年秋决的死囚。


 七月大旱,钱塘江水位降得能看见礁石。我在龙兴寺祈雨三日未果,回宫路上看见饥民在朱雀门外聚成黑压压一片。户部尚书跪在阶前哭穷,说官仓只剩二十万石存粮。我抓起茶盏砸在他脚边:\"开常平仓!再传旨各州县设粥棚,敢克扣赈粮者斩!\"瓷片飞溅划破了他的官服,血珠渗出来像朱笔点的批注。


 最棘手的是八月里检阅水军。那日艳阳高照,战船在江面列成雁阵。我站在楼船顶层,看着艨艟舰首新漆的饕餮纹。水军都督林鼎突然指着一艘斗舰说:\"此船可载三百卒,是戴...是前年新造的。\"我眯眼望去,桅杆上挂的竟是戴恽的旧军旗。搭弓射箭时,我能感觉到背后数十道目光的灼烧。箭矢破空而去,旗绳应声而断,玄色龙旗在欢呼声中冉冉升起。


 腊月里祖母病倒了。她躺在锦被里显得格外瘦小,手里还攥着那串沉香木念珠。\"佐儿长大了...\"她咳嗽着把虎符塞进我枕下,\"该换批年轻人在身边了。\"窗外飘着细雪,我盯着她腕上褪色的珊瑚镯,想起七岁那年她教我读《帝范》的光景。


 开运三年春,我在凤凰山南麓建忠献祠。工匠们在梁上描金时,沈崧带着二十七个官员的辞呈来了。我站在未干的朱漆廊柱旁,闻着松墨的味道笑了:\"沈相是来劝谏的?\"他跪在青石板上,官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表情:\"老臣...乞骸骨。\"我扶他起来时,发现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又多了一片。


 祖母走后的第一个春天,我下巴上开始冒出青茬。每日晨起刮面时,铜镜里那张脸越来越像父王。沈崧告老那日送来一匣奏折,最上面那本还沾着药渍——老相国终究没能熬过倒春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