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 吴越 忠逊王钱弘倧

我是钱家老六,生在杭州城墙根底下的王宫偏殿。那年是后唐天成四年,阿爷钱元瓘刚当上吴越王不到半年。开裆裤还没换呢,就跟着乳母在回廊里撞见前头五个哥哥在玩打仗游戏。三哥弘佐举着木剑冲我笑:\"小六将来给我当大将军!\"谁也没料到十五年后这话会从木剑变成真刀。


 七岁那年夏天,母亲开始往我枕头底下塞《孝经》。她总在深夜攥着我的手腕说:\"倧儿记住,咱们是正房嫡出。\"其实这话多余,我前头五个哥哥四个都是侧室生的。只有大哥弘僔和我是王妃养的,可大哥十岁就病得只剩一把骨头。有天阿爷摸着我的头叹气:\"倧儿再吃胖些才好。\"当晚膳房就端来三碗蹄髈。


 变故来得比梅雨还急。长兴三年秋,阿爷在碧波亭宴客,突然抱着柱子呕血。那年我十二,跟着兄长们跪在榻前。阿爷的手指头在锦被上抓出沟,眼睛盯着三哥弘佐:\"吴越...交给你了。\"四哥弘偡突然咳嗽出声,我看见三哥的后脖颈涨得通红。


 守孝那三个月,我亲眼见着三哥把四哥送去明州当刺史。临行前夜,四哥摸黑翻进我院子,指甲掐进我肩膀:\"小六你记着,当年母亲给大哥碗里下铅粉的事...\"话没说完就被巡夜的灯笼惊走了。我蜷在被窝里数更漏,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总让我喝她亲手煎的药。


 三哥坐稳王位后,倒真把我带在身边教政事。显德元年他亲征福州,让我监国。那天在凤凰山脚送行,三哥的铠甲被晨雾打得湿漉漉的:\"倧弟,胡进思这老狐狸要盯紧了。\"我望着他马背上消瘦的背影,突然发现他后脑勺有了白发。那年他二十,我十九。


 噩耗传来时我正在批盐税折子。笔尖的朱砂在\"海宁\"二字上晕开碗大的血斑。三哥的棺椁进城那日,胡进思搀着我上丹墀。老东西手劲大得吓人,在我耳边喷热气:\"大王节哀,老臣必当效忠。\"我盯着他官服上绣的海涛纹,突然想起四哥说的铅粉。


 登基大典前夜,母亲半夜闯进寝宫。她老得像是缩水的绸缎,枯手攥着个油纸包:\"这是你三哥常吃的茯苓糕方子。\"烛火噼啪炸响的瞬间,我看清她指甲缝里藏着黑灰。卯时三刻,礼官捧着冕旒进来时,我正把油纸包凑近烛台。火舌卷上来那刻,胡进思在殿外喊:\"请大王移驾!\"


 头三个月还算太平。直到有天我在延英殿问起福州驻军,胡进思突然梗着脖子说:\"先王旧制不宜擅改。\"我摔了茶盏,碎瓷溅到他蟒袍下摆。夜里禁军统领来报,说胡府后门进了二十车粮草。那晚我第一次召见内牙军指挥使何承训,他掌心全是汗,在奏章上按出个湿手印。


 冬至祭祖那日出了乱子。我刚捧起第一炷香,突然有士卒闯进太庙喊福州兵变。胡进思当场就要调兵,我抢过令符砸在他脸上:\"尔等眼里可还有祖宗!\"回宫路上,轿帘缝里闪过何承训的半张脸,他比了个三的手势。我数着更鼓等到三更天,禁中突然火光大作。


 刀刃架在脖子上才发现,血居然是烫的。胡进思那张老脸在火光里活像揉皱的黄表纸,他攥着我手腕往诏书上按手印时,我冲他官服啐了口带血的唾沫:\"老匹夫,你闺女去年腊月往灵隐寺送的是求子符吧?\"


 他们把我塞进义和院时,天边刚泛起蟹壳青。这地方原是三哥养鹤的别苑,如今满地都是干结的鹤粪。头三天没人送饭,我蹲在廊下抠青苔往嘴里塞。第四日清晨门轴吱呀响,进来个跛脚老汉,怀里揣着半张胡饼:\"四王爷托我捎的。\"


 我嚼着饼渣看他在墙角撒石灰。蚂蚁排成长队往梁柱上爬,他突然压低嗓子:\"何承训死了。\"我手一抖,饼屑落进蚂蚁队伍里,黑压压的小东西立刻乱了阵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