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闽国 太祖王审知(第3页)

 同光三年春,洛阳来的钦差带着毒酒。枢密使的亲笔信写得漂亮,说请琅琊王"共商国是"。俺在书房摆了两桌酒,钦差那桌搁着翡翠杯,自己这桌摆着粗陶碗。酒过三巡,钦差的手开始发抖。俺仰脖喝干陶碗里的酒:"回去告诉你家主子,王审知这辈子只毒死过叛将,没害过忠臣。"

 那夜暴雨倾盆,俺独自在爹娘灵位前跪到天明。香炉里插着三支潮州进贡的龙涎香,青烟缭绕中仿佛看见光启元年那个雪夜,大哥背着俺趟过结冰的淮河。二哥在前头举着火把,火星子落在俺破棉袄上,烫出个小洞。

 暴雨过后,刺史府后院的芭蕉叶上还滴着水珠子,老管家抱着账本来寻俺:"大王,琉球那边又来了三船胡椒。"俺正给十七娘未满月的儿子打长命锁,银锤子砸偏了,在案几上磕出个凹坑:"让他们拿药材来换,闽江边上三个县闹痢疾呢。"

 长兴二年开春,洛阳城换了第四任皇帝的消息传到福州。二哥拄着拐杖闯进议事厅,白胡子气得直颤:"三郎!该给咱们闽地立个名号了!"俺把塘报揉成团扔进炭盆:"二哥莫急,朱家那几个黄口小儿,活不过三年五载。"

 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摸着胸口刀疤想起建州城头那支冷箭。寅时三刻突然坐起来,把值夜的亲兵吓个趔趄:"传令!明日开始加筑福州外城,青砖要烧足三寸厚!"

 最糟心的是几个儿子。老大在泉州养私兵,老三跟吴越商人倒卖军械,老五干脆在武夷山修了座道观炼丹。中秋家宴上摔了整桌杯盘,指着他们鼻子骂:"老子还没死呢!"结果第二天就听说老五吞金丹吞得七窍流血。

 天成元年大暑,泉州港来了个天竺老僧。这秃驴会说汉话,捧着贝叶经要化缘修塔。俺蹲在菩提树下跟他掰扯:"修塔能保风调雨顺?那前年台风掀了开元寺顶,你们菩萨咋不显灵?"老僧合十微笑:"闽王若肯布施,老衲愿献延寿秘法。"俺抓起把香灰撒他脸上:"留着给你自己添寿吧!"

 倒是真把开元寺翻修了,不过换的是占城运来的金丝楠木。上梁那日,十七娘抱着外孙来摸梁柱,小崽子尿湿了俺半边袖子。住持捧着功德簿要题字,俺提笔写下"保境安民"四个歪字,比当年爹教的那会儿还难看。

 最痛快的是收拾吴越那帮盐贩子。钱元瓘小儿竟敢在霞浦设榷场,俺让水师假扮海盗劫了他十船官盐。钱家使臣来问罪时,俺光着膀子在后院劈柴:"回去告诉你家大王,老子当年杀猪时,他爹还在穿开裆裤呢!"吓得那使臣连夜乘小舟跑了。

 长兴三年腊月,漳州送来急报说南汉大军压境。俺披着大氅登上鼓山,看对岸火把连天像条火龙。参军主簿捧着舆图直冒汗:"要不要调建州驻军?"俺往山涧里啐了口痰:"派二百人往对岸扔硫磺球,再找几个会口技的学狼嚎。"果然不到五更天,南汉军自己炸了营。

 清明扫墓那日,带着儿孙跪在爹娘衣冠冢前。纸钱灰迷了老四的眼,他揉着眼嘟囔:"祖父当年要是不死..."俺抄起供桌上的酒壶砸过去:"你祖父咽气时怀里还揣着半个糠饼!"山风卷着野梨花扑在脸上,突然想起光州逃难路上,二哥省下半块麸饼塞给俺说吃过了。

 同光四年春分,二哥走了。临终前攥着俺的手往书架上指,那上面摆着当年从固始县带出来的《春秋》。丧礼上念祭文的老儒生哭岔了气,俺一脚踹翻香案:"哭个屁!我二哥最烦人号丧!"夜里独自守着棺材,把当年三人分吃的那个胡饼渣子撒进长明灯。

 八月间开始咳血,医官说是当年建州城中的箭毒发作。十七娘从婆家连夜赶回,抱着药罐子在廊下熬。俺倚着软枕骂人:"把老六叫回来!在海上漂着能成什么气候!"骂着骂着看见窗纸外头人影晃动,七八个儿子都在院里跪着。

 十月廿三那日格外清醒,让亲兵抬着去看了新建的义仓。路上遇见个老农挑粪浇菜,非要讨他半根萝卜啃。回来召集文武官员,当着众人面把虎符掰成两半:"从今往后,军权归刺史府,政权归节度使。"底下一片死寂,老参军突然嚎啕大哭。

 临终前夜,泉州港的番商送来盏琉璃灯。灯影里恍惚回到竹篙岭雨夜,大哥把兵符塞过来时手心的温度。十七娘哭着往俺手里塞护身符,俺摸着上面歪歪扭扭的"平安"二字笑骂:"比你爹的字还丑..."

 咽气前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,梆子敲的是三更天。忽然想起那年离乡时娘塞的鸡蛋,到底也没舍得吃,捂在怀里臭了。原来这一辈子,就跟那臭鸡蛋似的,外面光鲜里头烂,可总算把壳护周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