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章 北朝北齐 后主高纬(第3页)

 真正逃出邺城那日,朝阳把城墙染得像块凝血。冯小怜的妆奁洒在朱雀大街,胭脂盒被马蹄踏碎,空气里飘着甜腻的蔷薇香。高恒的哭声噎在喉咙里,这孩子死死攥着从我腰间扯下的龙纹佩,玉璧边缘把他的掌心割得血肉模糊。转过鼓楼时,我回头望见太极殿顶的鸱吻正在冒烟,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在此处放的火鸢。

 渡黄河那夜,艄公的船桨惊起一滩鸥鹭。冯小怜说这是不祥之兆,非要我射杀所有白鸟。箭囊早就丢在路上了,我把玉带钩掰下来当弹丸。有只受伤的苍鹭坠在船头,琉璃色的眼珠映出我散乱的发冠。高阿那肱说这是斛律光变的妖怪,一脚把鸟尸踢进漩涡,水面泛起血沫时,我恍惚听见有人唱《敕勒歌》。

 被围困在青州驿站那半月,我们吃光了马匹和皮靴。冯小怜把她最爱的孔雀氅煮了,金线在沸水里蜷成死蚯蚓。高恒饿得啃窗框,木刺扎得满嘴是血。我记得那夜特别冷,守军杀了最后两匹战马,马头扔在雪地里,眼珠子被乌鸦啄去后,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。

 宇文邕的骑兵追来时,我正在野庙里抓虱子。供桌上的观音像缺了半边脸,蜘蛛网从断臂处垂下来,沾着冯小怜逃跑时遗落的金步摇。高延宗带着残兵在庙外列阵,他的铁甲裂得像龟壳,却还笑着往嘴里灌酒:"陛下快走!臣这把老骨头能撑三炷香!"我握着他给的短刀钻进密道,刀柄上刻着的"忠"字硌得掌心生疼。

 被押解过晋阳城门时,我数着墙砖上的箭孔,第三百六十一个孔里插着半截断箭。十年前我在这儿观灯,斛律光怕我摔着,让我骑在他肩头看百戏。此刻他的首级就悬在城门上,白发被风吹开像团蒲公英。看守揪着我头发让抬头看,腐尸滴下的尸水正巧落进我嘴里,比当年陆姑姑喂的汤药还苦三分。

 长安城的囚车游街持续了九日,烂菜叶在头发里结了硬壳。有个老妪把绣花鞋砸在我脸上,鞋尖的珍珠滚进阴沟时,我认出这是当年邺城最时兴的样式。宇文邕在明堂设宴那日,我像条狗似的被铁链拴在柱下。北周将领们传看冯小怜的肚兜,鹅黄色的绸缎上还沾着青州的泥。

 地牢最冷的那夜,我梦见自己变成只寒号鸟。羽毛掉光后在檐下哆嗦,看见邺皇宫的琉璃瓦被换成茅草。陆姑姑在雪地里找什么东西,十指挖得鲜血淋漓。我想叫她进屋取暖,张嘴却发出"吱吱"的叫声。惊醒时发现真的在啃木栅栏,半截门框已经嚼成了木渣。

 宇文邕来提审那日,我正用稻草编蚂蚱。他铠甲上的冰霜被地牢热气一烘,化成水珠滴在我手背上。"高纬,你可知罪?"我继续给蚂蚱安触须,草茎在指间发出细碎的断裂声。他突然抓起我编的七只草虫,挨个捏爆在掌心:"就像你捏死大齐江山。"

 被赐毒酒那天恰是寒食节,狱卒送来的最后一餐有冷淘面。我嚼着艾草糍粑,想起八岁那年装病逃学,乳母偷偷给我塞的也是这样碧绿的团子。鸩酒装在犀角杯里,泛着琥珀光。我舔了舔杯沿,竟尝出些许蜂蜜味——和当年哄高恒喝药时用的把戏一模一样。

 咽气前那瞬,我听见邺城的晨钟穿透二十年光阴。父亲破洞的龙靴,斛律光铠甲上的冰霜,冯小怜折断的金步摇,还有高恒掌心带血的"敕"字,全都化作蝴蝶从七窍涌出。最后停在我眼前的,是十二岁那个雪夜,陆姑姑往我嘴里塞的芝麻糖。糖块太黏,把我的魂魄也粘在了永冻的时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