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北朝北齐 幼主高恒(第2页)

 被押往长安的路上,我发了好几天高烧。押送的士兵嫌马车太慢,把我扔在运粮草的牛车上。三月里的雨下得绵密,麻布衣裳湿透了粘在身上。经过晋阳城时,我瞧见城楼上挂着斛律将军的头颅,雨水把白发冲得贴在青砖上。那日他教我射箭,说等我满十岁就送把柘木弓——这话过去还不到半年。

 宇文邕召见我那日,长安城飘着柳絮。大殿里冷得呵气成霜,我的木屐在青砖上磕出回响。那男人坐在高高的须弥座上,甲胄上的铜钉闪着寒光。他问我:"可知你父亲如何死的?"我摇摇头,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。后来听宫人说,父皇被周军追上时,正抱着两个宫女在船上饮酒,箭矢穿透船篷那刻,他还在喊"拿朕的紫金冠来"。

 秋决那日,狱卒给我端来碗黍米饭。米是夹生的,我嚼着嚼着忽然想起邺城永巷里的张嬷嬷。她总偷着给我塞糖渍梅子,后来因为给淑妃递了封信,被活活烙死在铜柱上。刑场上的风真大啊,刮得人睁不开眼。我跪在黄土里数地上的砂砾,一粒,两粒,三粒...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想起很多事。母后被赐白绫那晚,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织金裙摆上,像是结了层霜。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:"下辈子莫投帝王家。"

 刀斧落下前的那口气,我闻到了邺城初夏的味道。御河边的芦苇该抽穗了,往年这时候,宫女们会撑着木兰舟采莲蓬。去年端午,斛律将军家的三郎偷塞给我一只竹编的蚱蜢,绿油油的翅膀能颤动。那蚱蜢和它的主人一起埋在乱葬岗了吧?我数到第九粒砂子时,脖子后面突然一凉。

 其实我早该死了。

 正月十五那天夜里,青州行宫的屋檐上结着冰溜子。父皇喝光第七坛桑落酒,突然把我拽到跟前。他指甲缝里沾着胭脂,掐得我手腕发青:"明日你就当皇帝,记住了,玉玺要捂在胸口睡。"母后正在给佛龛添灯油,闻言打翻了鎏金烛台,滚烫的蜡油溅在手背上都没觉出疼。

 那是我第二次登基,龙袍是临时拿黄帐子改的,针脚粗得能看见里头絮的旧棉。礼官唱喏的声音打着颤,外头周军的战鼓声震得梁上直落灰。父皇缩在龙椅后头啃羊腿,油渍顺着胡须往下滴。我数着冕旒上的玉珠子,突然想起去年中秋,斛律将军教我认星斗时说过:"紫微垣若暗了,便是要改朝换代。"

 我们往南逃的路上,雪下得睁不开眼。拉车的马累死了三匹,最后换了两头老牛。母后把我裹在狐裘里,她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。腊月廿八路过博平县,守城校尉认出了父皇的銮驾。那汉子红着眼眶打开城门,转身就把自己的战马拴在我们的牛车后头。当夜周军追至城下,我在箭楼上看见他肠子挂在旗杆上,手里还攥着半截北齐军旗。

 二月初二龙抬头,我们在兖州城外歇脚。河里还漂着冰碴子,父皇非要学百姓吃冷淘。御厨被乱兵冲散了,侍卫长亲自下河摸鱼。我蹲在岸边看他剖鱼,鱼肚子里的籽像极了母后匣子里的东珠。那侍卫长后来死在巨野泽,胸口插着七支羽箭,硬是把我们的船推离了芦苇荡才咽气。